正月十五,是灯节。
小时候,在村子里,各家都会赶在晚饭之前,做出许多菜灯。月亮升起之际,一盏盏菜灯点起来,整个村子成了幽幽的灯海。天上一轮月,地上万盏灯,真是美。月亮跟灯之间的默契,我猜不透,怎么说呢,好像是月亮一家一家、一盏一盏喊亮了那些灯。
做灯的过程,也很有趣儿。
我家的菜灯,多是白菜疙瘩、白萝卜、窖红薯做成的,白菜疙瘩是素日吃白菜时砍下的白菜根。就为正月十五做灯,娘攒了整整一个冬季。红薯有红薯窖,萝卜有萝卜窖,从窖里掏出来时,它们还沾附着一层潮润润的土气,水灵灵地新鲜着,做灯,又脆生又爽利。
看看天色快要黄昏了,娘便招呼我们一起来做灯。她像一位指挥者,吩咐我去倒一碗菜籽油,吩咐妹妹柴房里抓一把白茅草,然后我跟妹妹一块儿剥去白茅草的草叶,只剩光滑的茅杆儿;弟弟则跟娘一块儿清洗白菜疙瘩、萝卜和红薯。材料齐备了,娘带着我们开始手工制作。她用菜刀削出模子、切去棱角、旋出基本形状,略微琢磨一下,便在蔬菜的中间部位挖下一个扁圆的窝儿。
那些愣愣的家伙,很快变成了桃子样、苹果样、柿子样,一个个模样小巧周正。中间那个扁圆的窝儿,使菜灯几乎成了空心,有一种玲珑剔透的感觉。
娘的菜灯雏形制出来后,我们姊妹仨开始一条龙深加工:妹妹往白茅杆儿上缠棉花;弟弟,接过妹妹缠好的白茅杆儿,蘸一下油,插在灯盏的凹陷处;我呢,往灯盏儿的窝窝里倒上七分满的菜籽油。
一个灯盏儿,就这样做成了。
做好的灯盏儿,一个个排在小木桌上,最多时达到三、四十盏。看起来很是壮观。这几十盏灯,家里每人一盏,每个牲口一盏,猪、猫、狗、鸡,各有一盏,供奉的各路天地神仙,不用说,先为他们供灯,祖宗案前为过世的先人供上两盏,井台上井神一盏,门墩上门神一盏,院子里梨树、葡萄树,诸树神一位一盏,粮仓里仓官一盏。石碾子、石磨,厕所角,村头路边、菜园子里,都亮起了蔬菜灯的点点微光,菜籽油的味道随风飘逸。
我娘还寻来三个阔口的罐头瓶,瓶口拴上铁丝,瓶里放一个灯盏,用棍子挑着,可以东走西走。那是娘专门为我们出门游戏做的。灯做好,我们满心盼着十五的夜幕。那真是幸福而急切的等待啊。
晚饭吃毕,单等着娘说“散灯啦!”我们呼啦一齐跑来,争着散灯,点灯,几十盏菜灯按照娘的分派,被安置在各自的位置;然后,每人点燃一盏,去点亮沉默在朦胧月色里的众灯。
娘嘱咐我们,点灯、散灯时,口里不要对着灯哈气,不要说不中听的话,不要想不好的事。那么,想些什么事呢?娘说,想些在新年里要做的事,对自己好也对别人好的那些事。你看着灯花,它突突地跳了,那就是说,你想的事就会做到的哩。
带着这份心愿,我们去点灯,当我们手里的灯花与另一个灯捻一对碰,那暗着的灯盏,睡醒了似的,忽然睁开眼睛,突突突,火苗儿像飞跃的眼波。它是不是告诉我,我刚刚许下的心愿,会变成现实呢?
我去牛棚给老牛点灯,它温润的大眼睛,温柔地看了我一眼,又去搜寻木槽里的黑豆了。它像是用眼睛告诉我:谢谢你给我点灯。这给我一个启示,我也该祝福它们一下呢。再去点灯时,我在心里对它们说:你们要好好的呀。明年十五,我还给你们送灯。
家里院里,门外村外,都亮起闪闪烁烁、摇摇曳曳的菜灯时,我忽然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其中的一盏。夜风袭来,一朵朵灯花,就像光亮的小孩儿,在月光里舒展臂膊,挺起腰身。夜,都显得活起来了。
充满梦幻的一个夜。
多年以后,灯节还在,手制的菜灯,已被五彩炫目的通电彩灯取代;我却觉得,晃花人眼的电灯,只能做节日的陪衬;那微渺的菜灯,却激活了节日的生命。那些菜灯,是活的,闪闪烁烁,活在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