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像那条小溪哗哗哗哗地流到了岁月深处,而那条可爱的小溪却常常从岁月深处哗哗哗哗地流出来。
从刚刚记事的孩提时起,我家就住在高高的西山脚下,一条清澈的小溪像顽皮的孩子一样蹦蹦跳跳从门前流过。小溪便是我童年的乐园。
春风刚刚吹进大山,溪谷里的生命便萌动起来。杏花慢慢露出笑脸,草地渐渐染上绿色,山野菜把白白的身子藏在松软的泥土中,嫩黄的小头偷偷露在田埂上,石缝中,大树下。每每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总会应着母亲的呼唤,一手攥着一枝鲜润的杏花,一手挎着满满一筐刚刚在小溪里洗得干干净净的野菜,沿着溪边的小径跑回家。
夏天最快乐的是在溪流里洗澡。记得有一次,我和小伙伴们一边玩,一边沿着溪流向上走,在大山深处发现了一个水潭,有一间屋子那么大,潭底和四周错落有致地铺满了大石头,俨然是一个露天的浴池。我们在那儿尽情地玩了一上午。不知什么时候小伙伴们都走了,我却一个人泡在水中,头枕着大石头睡着了。睡梦中仿佛听见母亲轻轻地哼着童谣,还不停地用鸡毛掸子赶着苍蝇,醒来却发现一只大胆的野兔正蠕动着毛茸茸的小嘴舔我的脚趾,一只硕大的山雀就在头顶的一枝杏花上婉转啼唱。那些被我们戏水惊跑的小鱼儿也钻了出来,在我身边轻盈地游动,有的还在身底下钻来钻去。几只青蛙隐隐地藏在水草中,只露出圆溜溜的眼睛。夹着溪流的青山绿得快要将汁液滴到溪水里。头上的蓝天映在潭中,使潭水更加清,更加静。我小心翼翼地感觉着这一切,身心仿佛融在溪流中,融在青山中,融在蔚蓝的天空之中。
秋天的小溪是童话的世界。风清气爽,溪水变得更加清澈澄明。桦树林变黄了,枫树林变红了,松树林还是那么绿,山花开得更加烂漫豪放,争着抢着为这本已色彩斑斓的溪谷增添更多的诗意。最诱人的还是溪流两边的野果。从我家门口沿着小溪往上走,一路上山葡萄、山里红、山樱桃、山梨、山核桃,到处都是,叫人应接不暇,流连忘返。秋日的林中,动物们也活跃起来,野兔见人就突突突地跑开了,山鸡咯咯叫着从小溪的这一边飞到那一边。一个个带着露珠的蘑菇藏在草丛中,时隐时现,像夜空中的星星不停地眨着眼睛。
冬天的小溪别有一番情趣。天气一冷,溪水少了,鱼儿也不愿到处乱跑了,常常是一窝一窝地聚在一起,或者钻到大石头底下,或者藏在薄冰下面,要是故意放一捆柴草在溪水里,也能招来鱼儿聚在那里。我和小伙伴们常常将这些鱼聚集的地方用泥土围起来,把水掏干,一捧一捧地把小鱼捉出来。随着天气变冷,小溪里的冰也越结越高,漫过河床,漫过溪边的田地,一直漫到我家院墙外的台阶下。这个偌大的随着地势起伏变化的冰场,一冬天都飘洒着我们童年的欢声笑语。山上的动物常常到溪流里找水喝,我和大哥就在溪流的两边下了许多套子,每过四五天就沿着溪流向上巡视一番,多有所获,有时还会碰到漂亮的山鸡在套子里扑拉着乱飞,野兔在套子里挣来挣去。有一次我和三哥去沟里打柴,碰到一只小狍子跑到了冰的中间,光滑的冰使它怎么都站不稳,一个一个地摔跟头,走不出去。这下可把我俩乐坏了,三哥叫我解下裤带拴在它的脖子上,费尽力气才把它拖到岸边,本想像牵羊一样把它牵回家,谁知这家伙一到岸上,力气大得很,“噌”的一声,把我带了个大跟头,飞快地跑到山上去了。
这些都不算,最让人难忘的还是溪流两边那些百啭千声、五颜六色的小鸟。一想起它们,心中的兴奋像清泉一样涌了出来。
老鹰在大山顶上盘旋飞行,“山红燕儿”在树梢上婉转啼唱,野鸽子蹲在高高的山崖上不时地露出灰黑的小脑袋,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这些自由的小精灵给童年的我带来了无限的向往和遐想。可是,长大的鸟是不容易捉到的,即使捉到也养不活。有一回,大哥从溪边的悬崖上给我捉回一只专吃小鸟的“鸟鹰子” ,可它什么东西也不吃,水也不喝一口,整日抖着它那已抖得蓬松的羽毛,样子也越来越难看。我十分着急,只好扒嘴去喂,不料,这下触怒了它,“叭”的一下啄在手上,顿时血流不止。我自然是疼得要哭的,然而并不怨恨它,倒是怨自己没本事把它养活。这只鸟死后,我心里一直像堵着一块石头一样难受。
奶奶告诉我,雏鸟是可以养活的。大哥说,掏雏鸟要掌握好时机,太早了,羽毛没长全,喂不活;太晚了,就出窝飞走了。房梁上的燕子是很好掏的,可奶奶说它是家庭安乐的象征,人一摸它,冬天飞不过长江,会冻死在北方。明年再没有燕子光临,这个家就要败落了。花喜鹊住在溪边的大杨树尖上,做窝的地方树杈只有镰刀把那么细,我只掏到过一次,还把树枝踩断了,险些从树上掉下来。“黑老婆儿”经常在溪流两边杏枝中间最隐蔽的地方搭窝,那家伙机灵得很,稍有情况,便搬家了,好几次都叫我扑了个空。“山红燕儿”住在土坎的石缝中,也好掏,但奶奶说,掏“山红燕”要坏眼睛的,只好作罢。溪流两边的山麻雀很多,它们住在小树枝上,比较容易找到,是童年掏得最多的一种鸟。小的山麻雀不吃粮食,只吃蚂蚱,我多少次风雨无阻地出去捉蚂蚱,细心喂养,以为熟了,可放出去后,再也不回来。还有啄木鸟和一种叫“字字黑儿”的小鸟,它们住在树洞里,年年不换窝,但洞口很小,伸不进手去,只能用头上带杈的柴棍儿把小鸟和鸟窝一起绞出来,往往把小鸟都绞伤了。
最漂亮的是溪边的翠鸟。这种鸟也叫“钓鱼郎” ,比麻雀要大得多。鲜红的尖嘴很长很长,脚也是红的,身上的羽毛白绿相间,远远看去像一块五彩的宝石。平时它蹲在小溪旁高高的杏枝上,用嘴头不停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两只小眼睛,像两颗晶莹的露珠,时时注视着水面,不管多么机灵的鱼儿,只要一露头,它便“嗖”的一声,像箭一样射了过去,待水面荡起微微的涟漪时,鱼儿已被它牢牢地夹在嘴中了。
有一年春天,翠鸟在小溪旁的土坎上啄了个深深的洞,里面续上些苔藓、毛草之类的柔软物,开始安家育雏了。自从翠鸟做窝的那一天起,我就发现了。于是便计算着日子,从做窝下蛋、孵蛋育雏,直到二十多天后,看到大鸟叼着小鱼儿钻进去时,便知雏鸟已经长大了,于是跑过去,把上衣团成一团堵住洞口,然后用铲子挖起来,挖的时候放了根柴棍,以防积土多了,找不到洞口。一面挖,一面还得将上衣往里塞,待到差不多时,就把大鸟、小鸟一个个地捉出来放进笼子里。
可是,大鸟照例是不吃食的,小鸟也不爱吃,得一个一个地扒嘴喂,眼看着它们一个个日渐消瘦的样子,心里十分着急。后来按大哥的说法把大鸟放飞了,在院当中支了一个长杆子,把关着小鸟的笼子放上去,于是每天便有大鸟叼着小鱼儿来喂。不久,小鸟渐渐长得和大鸟一样大了,每当大鸟来喂食,它们便在笼子里拼命地叫着、撞着,大鸟也一边呼喊着,一边围着笼子飞,千方百计地想找一个出口把它的孩子救出去。看着这样的情景,就好像把我自己关在笼子里一样难受,一时心软,便把小鸟放了。可小鸟刚飞出笼子,就后悔了,大哥于是吟了一首古诗来开导我: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奶奶则安慰我说,不放也不行,如果不放,大鸟救不出小鸟,也要叼来一种名叫“断肠草”的毒虫把小鸟毒死。第二年夏天,小溪边的土坎上又多了好几个翠鸟洞,我再也没有去掏它们。
在村子周围掏鸟不说,有时还和小伙伴们一起到溪流的源头去捉鸟。那地方是大山沟的最里头,离家有好几公里远,林深树大,在那里见到的都是村子周围不多见的鸟。最有趣的是追刚出窝的小鸟。刚出窝的鸟,飞不远,一窝一窝的由大鸟领着,一见到有人来,大鸟急得喳喳直叫,小鸟则不知所措,四处乱飞。盯准一个,一般追上几个回合,小鸟便飞不动了。可是这样捉来的鸟也是养不活的,我有时用母亲做衣服的线拴着玩几天,有时放在笼子里喂几天,然后就恋恋不舍地放了。
长大了,掏鸟捉鸟渐渐少了,却更喜欢到溪边去,常常凝望着鸟儿自由地飞向天边,溪水欢快地流向远方,想象着山外的世界,心里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和遐想。后来到京城求学工作,便与小溪隔绝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这条小溪是否还像童年那样流在老宅的门前。眼下,春天的脚步姗姗走来了,我想溪边的杨柳快吐出嫩芽了吧,那漫山遍野的杏花快开了吧,西山脚下那棵老树洞里又快住上啄木鸟了吧,老宅门前的土坎上翠鸟又要开始啄洞了吧!田野里的谷子不久也要长高了,那些刚出窝的小山鸡一定又要在里面跑来跑去了!这些叫人流连的鸟儿们,它们是否能飞到京城来带给我一些小溪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