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吃过河里结的冰,是以吃冰棍的心情去掰来的,但冰并没有想象中的甜,甚至比平时喝的山泉还要寡淡。嘴皮子很快就被冰麻了,我便不甘心地回家,站到饭桌前,捏在手心里的冰水一滴一滴地滴在火塘边的柴灰里,一滴一个坑。父亲二话不说,就用他的筷子蘸了杯子里的酒送到我嘴里,一阵辛辣地刺激,舌头复活了过来,我咂吧着嘴唇,跟父亲讨要着再喝一口。父亲望母亲一眼,不顾母亲的眼色,端起酒杯送到我嘴边,并用目光鼓励我喝,我便猛地吸了一口——这一口让我记忆深刻,它的滋味太难受了,将我呛住了,气管里、鼻腔里,整个身体全被烈酒烧着了,辛辣烫喉,眼泪鼻涕一起流。第一次品酒,就让我泪流满面。这是我不曾想到的结果。
在此之前,我只知道美味的滋味。在那个喜欢吃辣椒和酸菜的地方,旮旮旯旯都充满着强烈的滋味。我更是在母亲肚子里就习惯了这种滋味。一顿饭桌上如果没有这两个味,就显得没滋没味。记得屋后的媳妇是从河南来的,不会做泡菜,她的婆婆就说她不能干,做的饭菜没滋没味。没有滋味的饭菜对于大胃口的村民来说就没有幸福感,身上就没有力气干活,于是,吃得有滋味便是父辈最高的生活要求。而一个媳妇的茶饭手艺如何,就很被长辈看中,如果不会做泡菜,不会做出有滋味的饭菜,这日子就缺少了那点心中的滋味,婆婆打心里会对媳妇心生幽怨。十分玄妙的感觉。至今我还记得一碗白米饭上撒着腊肉炒白菜的滋味,辣椒粒儿和细碎的葱叶儿可是怒放的翠竹和红梅,令人胃口顿开,这使得草木枯黄的隆冬也有着春花秋月的开阔意境。
也就是说,父亲教会了我品尝烈酒的滋味,这弥补了味觉上的探索。看着父亲饮酒,不知怎么就有了一些人生意义的思索,这令我早熟。父亲不太喜欢说话,也不太会说,至少他说的话村里的人听不懂,或者,听不惯。但我知道,他的话都在喝酒的神态上了,他的面前是一碗苞谷酒,酒水透亮,在灯光里晃动着。饭前喝二两,干活累了就在地头喝两口,但凡置身在重要宴席上,也不喜欢划拳喝酒,上桌只喝二两。这个时候他的神态是沉静的,眉头微蹙,眼睛眯起,一滴不漏地将酒水从嘴唇里送到喉咙里,再到体内——奇怪的是,我似乎能够看见酒水如涓涓溪流正在父亲的体内流淌,韵律和谐。然后,他会将杯底的一点酒送到我唇前,鼓励我喝干它!其实也就一两滴的样子,却让我非常高兴。总之,二两酒下去,父亲的身体里全是力量。他很快从酒桌边站了起来,扛上锄头下地了,坚实有力的胳膊从大地上抬起,抬了很高,都比屋檐高了,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的,整个大地都被他揽进了怀里!所以,大地回报给父亲的便是最好的收成。在某个大雪纷飞的午后,习惯责备父亲喝酒的母亲走进厨房,倒出玉质的大米溶进酒曲里为父亲做米酒。这让父亲很高兴,但他的高兴没有直接表达出来,而是默默地多挖了一块地。他扛着锄头回家的时候,吸吸鼻子,叫道:老婆子,我回来了。这一声称呼意味深长啊,母亲的回答更有趣:回来了就回来了,妖精么子嘛!一碗鸡蛋花煮的米酒就端了上来,这种甜丝丝的滋味将整个屋子都给迷醉了。
我一直觉得父辈比我们会表达爱意,就在这日常里、农活间不经意地,调情了,心疼上了。这样的爱意经过无数的岁月之后仍旧十分动人。可不是我们今天只有工作、成绩册和利润空间所能替代的。这是一个很少有幸福感的时代,人们经历的酒场饭局太多了,舌尖麻木了,体会就不如以前的细腻和用心了。比如喝酒,宛如红宝石的葡萄酒为何要一杯一杯地干,将生意、成交、利润、仕途,全都放进去呢,这杯酒的滋味难受啊,简直是太难受了!都朝死里拼了,太不爱自己的胃了。结果呢,多数人的舌尖就喝坏了,变得寡淡而薄情。同时,每个人又都在酩酊大醉,都在断片、失忆,一个喝到失忆的人还能记住什么滋味呢?
我也醉过一次,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偷父亲藏在电视柜里的酒喝的时候,脑子里全是电视机里男女主人公买醉的场景。我自然是大醉了一场,倒在被窝里沉沉地睡了一天。一杯酒,便在我心里种下了一种不平凡的滋味,看似色泽晃动,实则是辛辣苦涩,醉酒之后,更是难受异常,哪里是电视里播放的脱胎换骨啊?酒醒之后,母亲才告诉我真相,电视里人喝的都是白开水,就你以为那是酒,害得你父亲守了你一整天!
我懵懵懂懂地愣在那里,满脑子回味着吃冰的感觉,那滋味多寡淡啊。而演员们喝着凉白开水都能醉成那样,演技可真是好。一些更隐秘的世界开始向我洞开,各种滋味难尽其详。
但我至今也爱好喝一口,是的,仅一口。不多。这是父亲教我的,尝尝滋味就够了。而在我的生活中,酒的颜色也变得更为丰富,白酒、黄酒、红酒,姿态各异,性情不一。总之,很快体会出,各种酒还要配不同的器皿才对,比如红酒需高脚杯,白酒需白瓷酒盅,只有黄酒仅倒掉茶水的玻璃杯也可以喝个欢畅。谁让白酒是男子汉嘛,有血性,有情意,有江湖;红酒呢,适合调情,养生、美容和做梦。只有黄酒是温暖人心的,特别配上姜丝在铝壶里温热后,从自家的餐桌上端起,或者直接从做菜的料酒瓶口倒进嘴巴里,都能感觉到已是慈父慈母了。真的,这就是黄酒的味道。只是不知道,倘若父亲喝到黄酒后会是怎样的滋味?每次看见公公坐在向南的位置上,抿着一口掉光了牙齿的嘴巴剔鱼刺喝黄酒时,我都会这么想,南来北往之间,此时此刻,只有一种滋味在心头,它绵长,宽厚,略微有点疼。
思念亦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