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风雨蜚糜的春日,常常会想起故乡的那一树榴花,想起清晨石榴树下搓衣的老人。故园的草,依旧乱蓬蓬贴在墙头,横七竖八地躺在石板边,它们宛若一群无人答理的孩子,在荒园里,漫延着旺盛的生命力。此刻,清明将至,故乡的榴花已红。当雨丝昏天暗地地编织迷蒙时,一种情怀如雨丝般,暗暗地穿插于我的心扉,令我心痛。
童年的记忆里,每至清明,故乡的榴花,总会熙熙攘攘地冒出点点的花骨朵,接着开出红彤彤的繁花,惹得附近的蜂蝶纷纷过墙来,也引得路上的行人驻足而视。满树的榴花红胜火,将小院点缀得春色盎然,风景独好。那时,年幼的我常常搬出小板凳,坐在树下,询问着忙碌的奶奶,哪是雌花哪是雄花。无论多忙,奶奶总是慈爱地回答我的奇怪的问题。我已记不清,榴花映红了我童年的多少个日夜;记不清,奶奶在树下捶洗了多少个清晨;记不清,那幅画面温馨了我多少个日夜……令人惋惜的是,那年夏天,石榴树倒在了风雨交加的夜晚,只留下两个歪歪扭扭的树桩,接受人们的惋惜。这皆是往事,是我撒开回忆的罗网,偶然捕捞到的收获。
小院新种的石榴树,早已亭亭玉立,开花结果。石榴花在葡萄藤和枇杷树的映衬下,显得更为耀眼夺目。然而石榴树对面的那扇门扉,却闭得紧紧的,不再有奶奶安详的目光抚爱张扬的春意,不再有树下的浣衣声点缀着盎然的春景。石山旁的葡萄藤,放肆地四处伸展着探试的触须,似乎在寻找谁的身影。墙上的田七藤也竭力攀爬着,结出无人收获的串串果实。没有烟火,没有足音,小院涂满了荒凉与衰败的原始气息。每次回家,目光触及这自生自灭的景象,我总会油然想起石榴树下浣洗的奶奶。
正是奶奶,曾经一直精心地经营着这座小院。
那时,小院是奶奶的所属地,是我和两个弟弟的安乐窝。一生一世,奶奶一直不愿离开小院,她比任何人更依恋小院,更疼爱我和弟弟们。姑妈常常劝奶奶离开小院,享享晚年清福,却未能如愿。直到前两年,健康状况日下,奶奶才搬离小院,居住到车水马龙的城市。这时,我们姐弟也分别寄居在学校,很少归家。小院从此杂花丛生,青藤遍园,野草葱茏,成了偶然飘落的种子繁衍生息的沃土。那棵石榴树也因缺少打理,树枝伸展得胡乱而随意。
今年元宵节前,奶奶很意外地仙逝,甚至来不及看我和弟弟们最后一眼。当救护车抵达我家时,她早已不省人事。我们的悲痛,挽留不住她慢慢弱下来的脉息和渐渐苍白的容颜。我和弟弟们穿破时光,长大成人,生活开始好转,奶奶却悄无声息地走了,只留给我们一腔沉甸甸的伤悲与遗憾。
姑妈说,奶奶走前梦见小院的石榴树,便嘀咕着我们姐弟的名字,嚷着要回小院;奶奶嘴挑。旁人喂她食物,她不吃,若是我喂,她便吃;奶奶最疼我爸。正如她一直最爱居住在这简陋小院;奶奶临终前,最想见我爸,见我姐弟三人,最想看看小院的石榴树……
姑妈对我说这番话时,我转过脸去,悄悄地抹去了奔涌而出的泪水与心痛。到邻家串门时,邻家大婶对我说:“你还记得么?那时,你们祖孙四人,一碗蒸蛋,便是一顿晚餐。”我当然记得,童年辛酸的往事,一直在我心里徘徊,相隔遥远,却如在昨日。倘若说出“记得”两字,我会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大哭。于是,我轻声回答:“忘了忘了!我只记得那时奶奶很疼我们……”至今,我无从知晓,为何奶奶离开故乡之后,总那样眷恋这座小院?或许,当年她入居此地,与我们共度 了漫漫岁月,注定了此身的缘分。从何所来,往何所去,这便是生死之定律。纵使生命诚可贵,生活亦可恋,终敌不过岁月催人老。在那生离死别的过程中,亲友的安慰,只是我们悲痛悼念的创可贴,难以抚平“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年年岁岁榴花红,岁岁年年人不同。又是清明时节,故乡的榴花依然开得生机盎然,甚或红过往年。可是,那曾经欢乐的小院终日门掩黄昏,少了石榴树下的浣洗人,纵使落英缤纷,也无意留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