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在我儿时背诵的古诗中,宋人赵师秀的《约客》给我印象十分深刻。中国人熟悉这首诗的前面两句,因为诗人用最通俗明白的语言,描绘出乡村春末夏初最常见的景象,人人读了都会有共鸣。夏夜的蛙鸣,是美妙的天籁之声,记得童年在乡下,夜夜能听到蛙鸣,现在回想依然觉得美妙。
在生我养我的桂北乡下农村,每当夜幕降临,只要静下心来全神聆听,总有许许多多的声音撞击着你的耳膜,让你对这红尘绝音既无可奈何又心存感激。譬如突如其来的蛙声。
春天里的蛙鼓,飘逸潇洒,充满了青春的轻灵与朝气。因为一般在春天里叫唤的,都是些刚刚脱去蝌蚪形骸的小蛙,鸣声稚嫩,中气略嫌不足。夏季到来的时候,所有的小蛙都长成了壮蛙。因而,夏夜里的蛙鼓,总是那么浑厚,那么空阔,那么雄壮,仿佛是在上演一场大戏。每一只青蛙,都是一个寂寞而昂扬的鼓手,都在有节奏地挥舞着季节的棒槌。那一阵紧似一阵地轰鸣着的“鼓声”,一阕阕、一拔拔,全都出自田蛙们最真挚的肺腑,与乡村那律动着的脉搏一一对应,把整个乡村,都安放在了一个极为显着的、抒情的位置之上。那是蓬勃的生命最为欢悦的喧闹,是生命活力最完美的宣泄与张扬。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本质的快乐,是天籁,是福音。生命在蛙鼓声中拔节,憧憬在蛙鼓声中长高。触摸蛙鼓的内核,那是一片无边无际地蔓延着兴奋的绿色。透过蛙鼓纷纭的旋律,我们所摸索到的,是充满魅力和张力的乡村风情,是沉甸甸的稻穗那淡淡的幽香。我真切地意识到,蛙声的触角在彼此相互延伸扭结,进而形成一张无形而古典的大网,把生生不息的子嗣全部笼罩在里面。无形的蛙声穿透心灵,其间所蕴含的则是一种东方式的智慧;只要静静地聆听着,你一定会与永恒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你在乡村的怀中,乡村在你的心里,你和乡土相依相生。这田园乐曲使得我们日臻成熟的思想依然弥漫着谷香。几乎与此同时,眼前也豁然开朗了:天空又高又蓝,几颗星星眨巴着忽闪忽闪的眼睛,一轮满月仿佛刚从不远处的水田里升起。更会用灵魂感受辛弃疾“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诗句中所具有的独特意境。
尽管青蛙的个头纤小,形象卑微,但我却一直对它们怀着深深的敬重和爱戴。它们是天地之间最为快乐的精灵,是田野的诗人和歌手。它们一生隐居于田间,用泥土样质朴的声音,为寂寞的乡村岁月平添上了一缕朴素而温暖的灵动。从桃花汛发到稻黄蟹肥,它们总在专心致志地演奏着,歌唱着,以一种原始的激情,填补农事的间歇,贯穿春种秋收。它们那美丽而又寂寞的鸣唱,是那样的贴切,那样的真实,就像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美好而又平凡时光。它们是田野间最优秀的歌手,任何一个把田野视为生存根本的农人,都能从蛙鼓的旋律中,倾听到春天的降临,倾听到丰收的脚步,倾听到禾苗的分蘖、坐胎和灌浆的声音。一片被蛙鼓精心守护的田野,肯定是一片没有虫害的田野,一片丰收的田野。我曾见过青蛙们捕食害虫的情景,它们总是在该出手时就出手,动作干净而利索,像一个个行侠仗义的游侠或骑士。每当遇上粮食欠收,我相信这些与田野相依为命的青蛙们,也会和那些勤于耕作的农人一样,感到揪心。
青蛙的一生都沉浸在歌唱的梦幻中,它是乡村中最出色的大众歌手。蛙鼓是青蛙的心声,它所表达的是青蛙对乡村的热爱和对生命的欢欣。听吧,雨前,艳阳高照,歌手们通宵达旦向天而歌,抒发着内心对雨的渴望;雨来后,空气清新凉爽如纱,歌手们鼓噪而歌,畅快淋漓地传递着内心的欢愉;雨过天晴,彩虹当空,歌手们群聚而歌,彻夜不息,吟诵着生命的美好。不管哪个时段,响亮的蛙鼓每一槌都底气厚重、韵味十足,歌手们把心灵深处最坚硬的声音、最深情的呼唤,散作满天的星斗,谱写出满垄的稻花、一季的丰盈。
蛙声永远都是属于乡村的,那水汪汪的田野,才是它们永远的家园。青蛙在春天降临大地的时候,敲着自己的鼓,唱着自己的歌,来到我们的田野和乡村。但等到秋色的金黄遍布整个田野的时候,它们却又悄然地隐退了。我知道,其实它们也很想与那些勤劳的农人一道分享丰收的喜悦,但它们又不愿意让自己嘈杂的鼓声,搅扰了平静而温婉的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