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农民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他们长年累月在土地的温床上播洒热血、收获殷勤,给城里生活的人们源源不断送去每日生活必需的食粮。他们与土地的每一次亲吻、拥抱,不仅是在等待播种后的累累硕果,也在尽情书写自己的劳动之歌。
——作者的话
一
自打小时候记事起,我就知道家乡当地农民与土地有着不解之缘。他们除了种植玉米、小麦、水稻等主粮之外,最辛勤、最繁重的劳动还是种植蔬菜,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全被他们消磨在了种菜上。在粮食收入远远不能满足家庭开支的情况下,种菜成了获取家庭经济来源的主要渠道。
他们坚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宵衣旰食,日复一日,把土地当成了自己的衣食父母,长期与土地进行亲密的交锋和深情的拥抱。由此以来,土地就像一部无形的留声机,将他们曾经劳动的欢声笑语、爱恨情愁、所思所盼,都完好无缺地记录了下来。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人而言,蔬菜就是他们获取经济主要来源的摇钱树,土地就是他们发家致富、养儿育女的聚宝盆。
对于一个普通中等收入的庄稼人而言,土地往往显得比自己的命还值钱,有时宁可放下一点小病不治,也不肯将一寸土地荒废搁置。正由于这种纯真、朴实的劳动品质,短短几年内,他们由最初人工拉犁式的小农经济,突飞猛进般地实现了如今机械化耕作的蝶变,远近庄稼人都闻之而心动、羡慕。
记得五六岁那个年代,当时还没有兴办起幼儿园,我也没有跨进过幼儿园一天的大门,在田间地头的摸爬滚打、抓痒挠腮中,因胡乱捣蛋影响蔬菜种植而被送进了学前班,接受懵懂的童年教育。
那个时期,童稚无知的我对于父母田间耕作的辛勤劳累,不甚了解,家长们想的是,只要别让自家孩子在外面惹是生非、制造祸端,算是他们的万幸了。他们不会像现在享福的孩子,把我们送往各类兴趣班去学习书法呀,音乐呀,钢琴呀,他们有的只是一句再普通寻常不过的话语——“好好学习,不然以后就要回土地上劳动了。”虽然这句话没有什么警告、震慑的成分,但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它就似乎隐隐在向我们昭示着:像父母一样在土地上起早贪黑劳动好像不大好,不然父母也不会这样经常叮嘱我们了。从那时起,我们暗暗埋藏在心里的只有一个目标: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念书,以后争取走出农村去。这样以来,父母在别人面前说起,都会感到脸上有光。
我们家是弟兄三个,那些年,父母为攻读我们上学可谓煞费心血、受尽熬煎,所有上学开销费用全部由父母承担。每年到开学之际,他们总有两三个难眠之夜,在心里默默盘算着可以筹集我们学费的亲戚朋友。虽然当时我们三个的学费总共也就一千来块,可是对一个在土地上靠粗糙的双手劳动的农民也显得那么困难。他们常说,这辈子受尽了钱的压迫。“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压倒英雄汉”,我们每每见他们两鬓新添的银丝,心中都不是滋味。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句话一点不假。有钱了人人都想攀,潦倒了人人都拿下眼看。由于家中吃饭张嘴的多,能干活挣钱的少,重担基本全落在了父母二人的肩上,光景自然在队上过得不景气。快到开学的时段,他们硬着头皮想问别人家借钱,别人好像觉得是来掏他的心,不时还冷言一句:“借给了你,指望拿什么给我还?” 更不要说靠好心人来资助了。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古人道,“人情薄似秋云。”那时候算是看尽了人情的冷暖,他们唯一能盼望的是我们快点长大,以后给他们长脸。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父母长了一身的硬骨头,人虽穷志却不穷,穷且益坚,他们相信靠双手劳动,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对于勤劳朴实的庄稼人而言,没有敛财发家的制胜宝典,也没有快捷致富的绝世秘笈,他们不会蜀贾卖药,更不会偷奸耍滑,只有这颗实诚的心,与脚下的土地一样瓷实,永远站得稳、靠得住。
经过长期的劳动经验积累,他们在艰难的田间摸索中,逐渐开辟出了一条能够勤劳致富的快车道,这是被当地人称为靠种植蔬菜迈上的“黄金道”。
在当地,大凡农家人的庄前屋后都约有一亩多的自留地,这是各家种菜最方便的庄园。只要把院墙外围的后门一开,菜园的绿色便映入眼帘。王安石诗云:“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用勤劳和汗水培育出来的绿色,自然比一般的植物多了几分灵动。这是庄稼人精心组建的后花园,这里面一年四季的奇妙景观,尽收他们眼底。即使足不出户,只要到田间地头走动一番,满心的愉悦感也会充盈其间。
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这满眼的翠绿带着自然的蓬勃生机,让人看到了生命的起承转合和季节的轮换交替;而对于庄稼人而言,这是他们咸涩的汗水在土地里的涅盘重生和智慧结晶,让人看到了铺满了一地的人民币能为他们购置新的家具、供给娃的学费、改善好的生活……
由于靠县城近、批发方便,这样天然的交通优势,成了发展蔬菜经济的不二法门。加之,自然气候的得天独厚,使得一年四季均有不同种类的蔬菜可以卖出,庄稼人一年到头几乎没有可以闲暇的时候。
《周易》上讲到,农历十一月,被称为一元,此时万物已有了一定的阳气。是的,从冬季起,膘肥叶厚的菠菜就卖开了;等过完年,二三月的天气,新鲜的芹菜、大葱像雨后的春笋,又像节节拔高的芝麻,长得亭亭玉立,让人赞不绝口。倘若这一料遇上好价钱,一畦就能卖到上千元。
前些年,每到卖芹菜、大葱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搓草绳,这时稻草就像西晋都城洛阳的纸张,成了难得的稀缺物,十里八里的稻草已被购置一空。对于这种高个儿菜,需要捆成大捆的好卖,但要捆成一大捆,必须事先要有搓好的草绳。
那时我也尝试搓过草绳,两三根稻草在手心像搓灯捻一样滚动揉搓,再适时给缺少的那边搭草,一条长蛇似的草绳就这样搓成了,捆菜时只需在够成一捆绑紧的位置剪断即可。当然,这种捆好的大捆菜在零售摊点、超市不会看到,菜贩在批发市场囤购以后,会分成小捆零售。农人不像菜贩,他们的心思全花在了“种什么、怎么种”这个问题上,至于“怎么卖”,未曾想过,也无暇顾及。相比而言,批发耗时短,不耽误白天的工夫,因而,搓草绳成了当时必备的一项技能。
到后来,人们发现用草绳捆菜十分不便,不仅要破费去购稻草,而且搓草绳也颇为费事,有个“开山鼻祖”敢于大胆尝试,第一次把蛇皮袋子剪成一条一条来捆,不仅效率高,还省事,与草绳捆出的效果等同。在农人家中,蛇皮袋子是各家各户再寻常不过的用品了,每年给大田庄稼买化肥,闲置的袋子,洗净晾干,收集起来,除了装粮食,似乎别无它用。如今,当人们发现它还有捆菜的功能,就像元朝的黄道婆发明了脚踏三锭纺车一样,人们争相改用蛇皮袋子捆菜,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逐渐推广开来大量使用,一直沿用至今。
再往后,逐渐进入夏季,农人又张罗种起了茄子、辣椒、西红柿、豇豆等等,在绿色蔬菜叶子的掩映下,可以看到紫色的豇豆花、白色的辣椒花、黄色的番茄花……这些颜色各异、秀气别致的花儿给这位温情的大地母亲的脚丫穿戴上了不同色调的绣花鞋。此时,蜜蜂们这些勤劳的酿造师像云朵一样穿梭于香气四溢的花房里,尽情吮吸着大自然的恩赐。
到了秋季,又忙活着点萝卜、摆大蒜、栽芹菜等等,一茬接着一茬,从不允许有空闲地搁置。
农人常说:“人荒地一时,地荒人一料。”你比别人家迟种几天,想着歇息一下,那么你就比别人家少收一料庄稼,获取的经济收入自然要少。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也写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现在的农人们讲,人勤草就缩,人懒草就狂。一撒闲地,全得了草的能,这时候各种横七竖八的杂草便迅猛疯长开了。我这时候,不自觉地使人会想到一个故事。
佛经上有则故事,师父问弟子,怎样才能让地里不长草?弟子们想尽办法,说用手拔、锄头挖、用火烧,可是到了第二年,土地依然长出大量的草。徒弟们迷惑不解,不知如何才能够做到地里不长杂草。师傅开示道:只有种上庄稼,地里才能不长杂草。
后来,我学了生态学才了解到,这就是植物生态上讲的种间竞争。很显然,只有庄稼才是克制杂草的“天敌”,也只有庄稼才是生长在田间底气最硬的主人。倘若上升到人的精神层面也一样:精神的土壤若总是被各种杂草覆盖,思想的庄稼也就只能是空虚的、荒芜的,高品位的生活自然也无从谈起。
紧接着,一畦蔬菜卖完后,匆忙之中又得整地,准备下一料庄稼。这时人工拉犁在拔完菜的地里开始灵活运作开了。我们知道,在封建社会时期,人们过着一种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悠然生活,满田野里可见甩着鞭子的老黄牛替百姓犁地的场景。时过千年,在经济条件尚不发达的农村社会,虽然看不到黄牛犁地的图景了,但吃苦耐劳的广大农民依然把自己当作一头乐此不疲的老黄牛,在收获的地里用铁制的拉犁顺着棱一行行将板结的土块翻松、磨平,在耕种、收获的往复循环中,演绎着四季的轮换交替,描绘着劳动的美好愿景……
二
说到卖菜,恐怕没有几个地方的人能比得上。当地农人,白天要干活,不会走街串巷去零卖,卖菜都是在黑天半夜进行批发的。县城西关有个专门的蔬菜农贸批发市场,晚上十二点一过,许多人还正处在香甜的睡梦之中,如火如荼的批发交易就有序展开了。有的人家为了早点过去占地方,抢到有利的销售位置,凌晨之前就已在批发市场俟机等候。每个拉着一车蔬菜的农人,进门前须向门口管理人员上税,方可进入。
种菜是门技术活,我认为卖菜同样是门技术活。这种技术,不是高端科技,也不是独门绝活,而是有眼色,手疾眼快,会拉拢人。
进了市场,那些夜猫子、精神头十足的菜贩便会擦亮他们的眼睛,根据菜的质量好坏、市场行情与你商量价钱。倘若菜卖得快的话,有的菜贩便在半路拦截,那些不了解市场行情的农人一不小心会上他们的当,让他们捡拾便宜、牟取暴利。倘若这天早上菜多不好卖,农人想便宜卖给菜贩,他们却还要鸡骨头挑刺,左右弹嫌,说菜叶有虫眼、没淘洗干净之类的话,农人不得不屈就于他们。如此一来,想要在市场上快速卖掉自家的蔬菜,凭的不仅是熟人来拉拢买主,最重要的是靠智慧的头脑,善于审时度势、随机应变。
这时候,对于以种菜卖菜为主的农民来说,农贸批发市场就是他们收获劳动的“点将台”,菜贩就是给他们犒劳送金送银的“财神爷”。他们将在这座冒着金光的“点将台”上充分发挥各人的聪明才智,以求得“财神爷”给他们辛苦的劳动送来较为满意的回报。
起初那几年,各家卖菜都是拉着架子车抡腿去卖菜的,后来有了一定的经济条件,换用人力三轮车,再到后来,换用机动三轮车,无需用脚蹬,而改烧汽油,大大提高了效率。每天凌晨以后,听到谁家门前一阵启动油门的声响,准是要去卖菜了。倘若早点卖完了,回来还可以继续休息,若是回来迟了,休息时间又得重新调整,可是,久而久之,人们不觉已习惯了,没有谁因为太瞌睡而不能早起去卖菜。当地人常说:“钱上有火。”只要有菜卖,就有经济收入,有收入就有十足的劲头和源源不断的动力。那些年来,父母像是一头永不知疲倦的黄牛,在肥沃的土地上永不停息地耕作,伴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每日从事艰辛而繁重的体力劳动。
下雨天对庄稼人来说真是难得奢侈的享受,他们终于可以放慢劳作的步子暂作歇息了。但是,随着炎热夏季的到来,雨水也逐渐多了起来,菜地里的草也疯长开了,不拔菜卖菜的日子,就需要在地里剜草。天晴了卖菜,下雨了拔草,这似乎成了人们潜移默化的行为准则。
种菜不仅是防虫的活,除草也需要工夫和耐力。倘若草高过了菜,草给菜打起了伞,那么菜就捂黄了,卖的时候必然受损失。菜的一生,好像至始至终都和草做着无畏的斗争,这种斗争一直伴随着菜的出生、成长、死亡。这是生物界亘古不变的生存法则。
倘若这一料菜长得好,说明菜把草打败了;这一料菜长得差,说明草把菜打赢了。庄稼人当然更希望前者,只有懒汉才喜欢后者。
那时候上小学,一放学写完了作业,就随母亲去地里拔草,拔来的青草可以喂鸡、喂鸭,也可以喂猪。鸡鸭们见到主人给它们送来了新鲜的青草,像端来了丰盛美味的大餐一样,争先恐后、扇着翅膀往前扑;而猪们好像没有良心,只知道吃,头不抬、眼不睁,边嚼边拱,嚼得津津有味,不时还瞟人一眼。
虽说青草长在地里算是多余,可是用来饲养家禽,绝对是上好的饲料。这些青草,没有农药的危害和化肥的速效,全是在施有农家肥的无公害土壤里蓬勃长出来的。鸡鸭们吃了下的蛋,皮质光滑,猪吃了肤色红润,净长瘦肉。相对于城里市场上黑心商贩卖的“注水猪肉”,而这种农家养的食草猪肉又让人吃的多么放心,多么健康!当我们吃到这种放心的肉质时,要想到生活在农村的庄稼人是怎样用手一把一把拔下根系发达的青草,怎样提着竹笼往猪圈倾倒,怎样看着家禽一天天长大!
三
我们家弟兄多,那些年光景过的困难,但个个基本都是省油的灯,不给父母额外添麻烦。后来我家弟兄们念书好,学校受的表扬多,忽然声名鹊起,本家在队上的地位和名声也得到逐步提高。父母脸上有光了,辛苦总算没有白费。他们希望我们早日成才,出人头地,我们也咬紧牙关,力争上游。
那时的父母受尽了钱的压迫和刁难,但丝毫没有夺去他们勇敢生活的坚定信念。他们常说,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攻读我们。这也是当时许多父母们的共同心声。那些年,他们没黑没白地干,丝毫不敢有任何懈怠,挣来一点钱,不仅要支付我们高昂的上学费用,还要维持家庭各种开销。有时,母亲也说,这就跟鸡刨食一样,刨一点吃一点,一年到头来,根本留不住什么积蓄,全部用于糊口子、堵窟窿。倘若仔细算个账,一年从卖菜上所得的收入起码也上万了。那时候,我真不知道父母是下了多大气力,是怎样咬紧牙、狠下心将我们攻读出来的。
可是,土地就像一位善始善终的无私奉献者,你在它身上付出了多少,它最终都会不缺毫厘地回馈给你。倘若这一茬菜没卖到钱,下一茬菜会照本补偿回来,这是农人总结的规律。因此,他们不会因这茬菜价钱不好就怨天尤人,对土地指桑骂槐,甚至闲置不种,他们与土地的感情是将自己融入泥土中去,一天天看着它从泥土的芬芳中长出来,对自己种出来的劳动成果无论贵贱,都倍加珍惜,犹如爱护自己的生命。
当然,获取经济收入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缩短植物的生长周期,这样循环种植的次数就会增多,经济收入相应也会提高。正由于这一点,农人在留够自家吃的小块地之后,由原先种植的茄子、辣椒、豇豆等,绝大部分又改种成了上海青,当地人称大青菜,也有外面人称油菜。
我在大学的课堂上学农业方面的专业课时,老师就讲过,在现代的综合农业生产体系中,要在不破坏原有生态系统的基础上,用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收益。我总觉得,农民群众历来是聪明的实践者。虽然拥有一张大学文凭的我学习了一定的专业理论知识,可在实践的土壤里却是相当地贫瘠和干涸;而农人虽然没有接受过一天的专业理论学习,可他们一生都在进行着不断地摸索和实践,在多年的生产经营中,这种“黄金”式的生产经营模式早已被他们学深悟透,只是没有足够的专业语言来概括表达而已。最起码地,种大青菜就是这样。
大青菜,用当地土话来说,它耐泼烦,皮实,不劳神,好经管。在春季,生长一个月就可以出产,夏季只需二十天即可出售,它不仅生产周期短,易于田间管理,而且成本低,各大学校、机关、食堂、饭店对大青菜的需要供不应求。由此一来,队上有空闲地的人家,一直种菜的,还有以前不种菜的,都纷纷效仿改种大青菜。倘若这一茬价钱不景气,割它像割草一样,直接毁掉也不觉得可惜。
农民的性格就像是山上滚石头,实打实。但老实人往往容易吃亏,每次面对吃亏,可他们还要掩饰自己,给自己台阶下,风趣地说,只有吃亏把人吃不死。
有趣的是,偶尔有几次早上批发,由于大青菜较多,且价格低于三毛钱,有的菜农从半夜一直卖到大天亮仍无人问津,如果继续等下去肯定要耽误白天务工,他们只好将整筐的新鲜绿叶菜往农贸市场大路上倒去,自个儿独自悠闲地骑着三轮车回家去了。
一大清早出来买菜的,见有免费送来的青菜,像捡拾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纷纷哄抢挑拣。这种情况多得是,尤其是绿叶菜在夏季不经放,如果当天的菜卖不完,放一夜不仅会烂掉,而且会遭队上人嘲笑,还不如爽性做个善举,大义相赠,这倒来得痛快。
上次“五一”我回家去,帮父母拔了一整天的大青菜,累的人腰酸背痛,结果是,昨天还听说价钱能卖到五毛一斤,这天早上父亲去卖,竟连三毛一斤都显得吃力,卖了一筐,又剩下一筐始终无人过问,他只好悻悻地拉了回来。在往回走的路上,队上卖菜的人都瞧见了,一下子臭名昭着,回来就遭到母亲一顿大骂,父亲真后悔没有舍得往菜市场路口倒去,或者倒在张村河里也行,免得遭人诟病。
当然,菜价也不总是低迷的、扫兴的,价钱好的时候批发价钱就要卖到一块、两块,更不要说拿到摊贩销售零卖的价格了。倘若价钱总是萎靡不振,那农民种菜的积极性岂不受挫,他们的经济收入又从何而来?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倒是偏心地觉得菜价越高越好,毕竟农人是在从事最辛劳、最繁重的体力劳动,他们应该得到更多的报酬。
当地有一句俗话:“萝卜快了不洗泥。”是说即使像萝卜那样的粗菜,要是卖得快了,萝卜上的泥土都不用洗净,可以直接卖给菜贩,更不要说其他细菜了,那简直成了抢手货。
农人们经常会感慨道:瞎菜卖的好价钱,好菜卖的瞎价钱。这也是他们在劳动生产中总结出的一条规律。当各家各户的大青菜长得普遍都很好的时候,卖到的价钱往往不景气;当各家各户的大青菜长得不好、抑或难得有谁家长成的时候,卖到的却是高价钱。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当各家各户的大青菜长得普遍都很好的时候,说明这一茬庄稼获得了丰收,菜农们青菜种植的数量和规模自然是供过于求,相反,则是供不应求。要我说,这就是土地的神奇功能,无形之中它成了一个调节平衡的指挥棒,它让穷的人不会一直穷,富的人不会一直富,上一料赔了本,这一料准稳赚,土地不会缺斤少两、苛扣毫厘;它总是以悲天悯人的公心让勤劳善良的劳动者走上致富之路。
对于菜农而言,当然是希望菜价越高越好;对于城里市民来说,自然是希望菜价越低越好。这真是一个难以调和的矛盾。城里人总嫌物价太高了,可是菜农并没有获得很高的收入。他们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太阳东升西落相伴而作,有时他们还常年的劳累落下一身病,不是腰肌劳损,就是颈椎疼、腿疼。而菜贩从不种菜、淘菜,却能同样获取农民一倍到两倍的收入,甚至更高。
曾经我见过一个老菜农,大半夜去市场卖大青菜,他一斤一块的价钱轻松卖出,而那天早上大青菜早已卖光,价格又开始飙升。菜贩买来,原地不动,又以两块一斤的价钱转手卖与他人,他不必起早贪黑、猫腰俯身,也不必闻菜地泥土的芬芳、看田间蚂蚱的乱跳,他一瞬间就轻易获得了菜农家里几个劳动者一天的辛苦所得。那个老菜农后来得知后,气昏了头,走在回家的公路上,神魂颠倒,精神恍惚,差点把车掉进沟里去。
今天,当我们看到菜市场上摆出来卖的那些新鲜蔬菜,我们应该联想到生活在农村、始终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民来。是可敬的他们在烈日的暴晒、霜雪的拍打下,面朝着黑褐色的土地,背对着袅袅炊烟的村庄,一把血一把汗地守望在自己的庄园,眼看着蔬菜一天天成长起来的。
但是,毕竟农民们是宅心仁厚的。长期以来,他们在大地母亲的怀抱中踢足撒欢、抓痒挠腮,早已将自己与土地融为一体了。当沉重的鐝头每向脚下坚硬的土地挖下一次时,大地都会为他们进行一次刻骨铭心的颤抖;当咸涩的汗水从额头顺着脸颊流向裤腿,直到滴进泥土中时,久旱不雨的大地把他们当成了恩人,与他们一起相濡以沫,只有他们是把根紧紧扎进泥土里的人,他们是离大地最近的人。
四
当然,种菜的目的就是为了卖,要卖得好,就要包装得好,包装就需要简便好用的工具。起初,捆扎大青菜所用的材料是玉米棒外面包裹着的萼叶,把它掰下来,扯成一条一条的线绳,捆扎成一小把,结实耐用,当地人普遍使用。
后来,人们发现玉米叶捆扎大青菜有很多不便,而且容易划破手指,不知又是哪个聪明的“开山鼻祖”发明了把自行车轮胎剪成小圈圈,用它套菜十分省事快捷。于是,这个惊天大的秘密,一时被人们竞相效仿,都改用自行车轮胎扎小把来卖,很受菜贩和买主的青睐。
由于这一举动,迅速引起了农人购置自行车废旧轮胎的热潮。原先,县城各个补自行车轮胎摊点大爷都迷惑不解,不知他们要这些换下来的废旧轮胎做什么,于是当处理垃圾一样,一块钱三五条贱卖。后来,购买的人多了起来,补胎摊点大爷晓得了它的用途,竟涨了价,一块钱一条到两条,比较新一点的自行车轮胎要卖到一块五或两块。但这还是挡不住人们的购买欲,一时之间县城大街小巷补自行车轮胎摊点所有换下来的轮胎竟被抢购一空,这个曾经被“打入冷宫”的废弃品忽然又成了御前受宠的极品。
母亲说,她那些蛇皮袋子贮存的自行车轮胎有的是去附近的县,有的是托哥哥去省城购买的,别处买来的要便宜许多。买来的这些轮胎,在冬季闲下来的时候,她便坐在家里剪圈圈,一直剪够来年开过春一年之所需。
是的,农人总是对农事活动抱有曲突徙薪、防患于未然的心理,他们会把来年的图景提前在内心描绘好。孟浩然在《过故人庄》中也写到:“把酒话桑麻。”中国的农民向来都有做事提前谋划的习惯,相对于城里人,农民是粗人,可是这粗中有细,一点不盲目。
也许,在我们的印象里,总觉得农人干活,似乎一定要顶着烈日、背朝着黄土。其实不然。农人也是人,照样会感知冷暖,都会防护自己。新形势下的农民总是在多元文化交织、信息四通八达的背景下,紧跟时代前进的步伐,博采众长,借以装点自己。
当初,队上人们去地里拔菜,个个戴着一顶草帽。后来,面对夏季炙热难耐的太阳,匍匐蜷缩在菜地,已很难适应酷暑高温劳作,人们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想到了那些在街道上摆摊卖水果的,他们撑着广告伞,人在伞下从事经营活动。于是,第一个敢于创新的人也在自家地里撑起了印有娃哈哈、冰红茶等式样的广告伞。不料,这一撑就不可收。其他人见在地里撑着大伞,凉爽遮阳,干活得力有劲,一传十、十传百,都把头顶戴着的草帽卸下搁置一边,一家挨一家争相撑起了大伞。五花八门的广告伞撑在地里,像蓝天下点缀的彩色蘑菇,又像翩翩起舞的少女,更像站在烈日风雨中坚守的哨兵,为农人遮风挡雨、挥舞迎风……
五
近几年,家里条件日益好了起来,新配置了摩的三轮车来卖菜,彻底淘汰了脚蹬三轮车的时代,从此不再害怕大青菜拔得太多而装不上车,怕的是家中帮手过少而使车厢空置。如今的母亲一天天也上了年纪,好在她依然手脚麻利,每天拔菜都能拔到至少三百斤,邻人说她的手像铁耙。一到卖菜时候,父亲猛地眼睛一睁,一看表才半夜两点,他把车子推出大门外,只待他的脚一踩,油门一轰,多半车厢的菜便随着他日行几里而去。早上卖完之后,他又可以歇息一阵了。
可是,繁重的田间劳动,常常使得她腰疼、腿疼、身上疼,我们劝说母亲不要种菜了,可她还是挡不住,大片大片的上海青一茬接着一茬种,有时她反倒说起我们来了:“不种菜,日子能过到今天这样吗?”是啊,也多亏了这片土地,总是给父母源源不断长出新鲜可人的蔬菜来,这才确保了我们的上学吃穿、柴米油盐,这里面寄托了父母这一代人对土地所特有的深厚感情,他们和土地的关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
近年来,家里又新购置了农用旋耕机,从此又彻底摆脱了以人充当黄牛犁地的时代,那几只被冷落的手工拉犁成了我们参观留恋并讲给下一代的纪念品了。我跟父亲说:“我们由农耕文明一下子步入了工业文明。”只是不忍心的是,父亲当了多年的老黄牛犁地、翻土,出尽了力气,早已变得瘦削不堪,说起来让人一阵心酸。
如今,在农用旋耕机引擎的一声拉动下,满身钢筋铁骨的它,直向大地坚硬的表层土壤旋压而去,以前需要人工犁地一下午,现在只需十几分钟便可轻松搞定,要是爷爷在世,他肯定会说:“这狗日的东西改变了我们几代人的耕作方式,这是要翻天呀?”
但不论怎么说,这样革命性的改变反映的是我们当地农民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他们用勤劳、智慧更新了一代观念,拉动了历史向前发展的轴辘,实现了突破性的飞跃,远近村社谁不羡慕?
人常说,勤劳致富。是的,在农人眼里,只有勤劳才是通向致富大道的催化剂,也只有勤劳,才能把致富的愿景变为美好的现实。
倘若当年要不是攻读我们弟兄三个,家中的光景不是早都过在别人前头去了吗?这些年,物质和生活上的变化,我们是看在眼里的,印在头脑里的,这些都是父母勤劳质朴的双手努力奋斗的结果。这片土地,有他们耙地耕作的脚印;这片土地,有他们猫腰除草的身影;这片土地,有他们撑伞拔菜的情景……他们的双手写满了生活的点点滴滴,珍藏着劳动的丰富图景,只要看到这双粗糙老茧的手,我仿佛看到了泥土的芬芳和收获的喜悦……
从手工拉犁到农用旋耕机,从架子车到摩的三轮车……如今,我们队上家家户户都是高楼迭起,乡村道路宽阔平整,公交车辆四通八达,但凡一听说要举行庙会搭台唱戏,队上人人响应,踊跃捐款,因为人们已经有了点积蓄,生活已向前跨越了一大步。
农民算是土地上真正的主人。虽然他们不懂政治,不关心时事,但他们是土地上忠实的开拓者和践行者,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丈量着土地的长度和厚度,为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贡献着自己的绵薄之力。
要我说,不得不感谢这片神奇的土地,它让人们从贫困走向了富裕,从“农耕文明”跨向了“工业文明”,它把最朴素的理念传递给了农民,让农民也从土地里学会了憨厚、朴实,学会了脚踏实地、兢兢业业;农民与它的每一次深情的亲吻、拥抱,不仅是在等待播种后的累累硕果,也在尽情书写自己的劳动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