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22-06-11 19:53
蚕歌，又从秋色深处飘来
一
时值夏日，因事回到老家，发现屋后的荒草中，挺立着一棵桑树，摘下叶片，思绪隐隐，便想起多年前的蚕事。
至今还记得乡亲们有一种说法：夏蚕最好养，秋蚕最恼火。轻轻推开记忆的小窗，在秋天，一幅叠峦深处的乡村画面，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沉甸甸的山村秋色，被一把把镰刀驾驭、征服。稻香、豆菽和高粱便乖乖地骑在一个个鼓突的肩膀上，让宽厚而精瘦的脊背驮回屋檐。
来来往往的山风突然发现娇羞的色彩，似乎在一夜之间突然淡去。紧紧追到家家户户的门槛边，从一扇扇窗口迸跳而入，发现一间间宽大的屋子里，在竹木构成的高高架子间，一叠叠、一层层椭圆形的簸箕里，那一个个胖乎乎、肥嘟嘟的蚕儿们受到了惊吓，不约而同打起了冷颤，轻轻地摇摆着憨笨的身子，敏捷地伸起脆弱地头，那抵抗的神态，让人顿生怜悯，却无法听清它们抱怨的声音。
蚕儿在窄窄的簸箕里相互拥挤着。试想群起暴动的蚕儿们，以相互拥抱的力量，坚定了他们躁动不安的表情。
在秋风的触摸下，只能传递着与生俱来的冰凉体温，又非常团结地互相温暖起来，忍辱吞声的惊惶失措，却让站在一旁的哥哥姐姐们憨笑起来。随即轻轻关好木窗，将凉浸浸的秋风驱出门外，赶紧拉亮电灯或点亮灯盏，让微弱的亮光增添温暖的气息。
二
渐渐放慢脚步的山村父老，不得不倾向并亲近秋天的蚕事。
秋收之后的蚕事，便成为一项尤为重要的工作。乡亲们都说，春蚕的命最好，夏蚕的命一般，秋蚕的命里多凶险。秋风的放荡，秋雨的折腾，秋蚕在乡亲们的百般呵护下，眼盯着一天天长大、欢喜不已，在兴奋的隐秘中，一些忧虑又一天天集聚起来。为解决蚕的温饱问题，一家老小不得不起早睡晚，精心伺候蚕儿健康成长。希望顺利挂果成茧的愿望十分强烈，背着背篼急切地穿行在崎岖山路上，走在田野之间，搜寻那一张张薄薄地桑叶。
秋蚕大眠起后，食量陡然增大，因为喂的次数多了起来，让乡亲们显得特别忙碌。要在那短短的几天里，把蚕儿准时捡到簇朵上，让它们无怨无悔完成吐丝结茧的生命历程。如果蚕儿掉食跟不上，无法按时补足粮食供给，延缓个三四天，再遇上几天秋风秋雨，会给营养不良的蚕儿造成并发的疾病。这些忧虑，又是乡亲们心头的阴影。
三
左邻右舍的乡亲们不再频频串门，除留下一个人在家照料蚕儿之外，其余的人便到山前山后去紧急寻找桑叶。往往在这个时候，有些乡亲们却撕掉憨厚老实的面纱，当起了“盗贼”。悄悄钻进别人的地里，慌慌张张正把摘下的桑叶往背篼里猛塞时，突然从不远处的竹林里冒出吼声：“是哪个在偷我的桑叶，你，你……”定睛一看，那个人快速冲过来了，惊惧的神色无法马上镇定下来，只好就地暴露原型，对视一看，爽朗的笑声打破了紧张的情绪，心里不再觉得难受，脸上也不再有尴尬的表情了。
“哎呀，才是你老表嗦。”“哦，你老表快到屋里喝茶，把午饭吃了再去摘，那边田埂上还有几树桑叶哟……”那份热情呀，简直不摆了。只一袋烟功夫，土灶酒打回来的，菜也炒好了，上桌一看，还有两碗腊肉呢。
秋雨飘飘，乡情浓浓。端起酒杯，对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高兴得连喝三杯……话匣子打开了，“正说把谷子收割到屋，装进仓里呢，哪晓得天气突然变脸，又给老子下起了绵绵雨，对蚕儿生长的影响好大哟，老表你说……”
四
在乡亲们心里，养蚕来钱快，是立竿见影的经济收入，再累也值得！在那几天里，许多乡亲为采摘桑叶招待亲友，花钱买酒又煮腊肉的事，还没间断过，真是赔了桑叶又折肉。
秋蚕需要恒定的温度，防潮防湿防病是乡亲们最头痛的事，按时给蚕儿吃桑叶是一家人最忙的时候。就说中午，外出找桑叶的人陆续回家，把大篓大篓的桑叶倒在已铺开在屋子中间的塑料油纸上，让风吹干水渍，又不能吹久了，按理还要用毛巾擦干净，眼看时间已来不及了，就把早就准备好的米面撒在桑叶上，轻轻翻动均匀后，才撒给蚕儿吃，旨在为蚕儿利湿。
这时，只见一根根蚕儿伸长脖，翘起嘴巴不停地东张西望，那可爱的憨态，乐得乡亲们手中的桑叶情不自禁滑落下去，顿时，一阵节奏鲜明的声响弥漫开来。
五
不知是蚕儿在追击着时间，还是山风追赶着蚕儿的生命。天气渐渐短了，厚实渐凉的夜幕很快降落下来了，寂寥的夜风又贸然闯入子夜的山村。此时，一盏盏灯光次第闪亮在乡村的木板房里，晕红的灯光透过木窗，使黑色寂静的山野倍添一种祥和的颜色。
被囚禁在舒适宽松蚕簸里的蚕儿，依旧是那贪吃的嘴脸，在明亮的灯光下，只见一个个直腰挺立、一个个勇敢地挤来挤去、一个个卖弄着强劲力气、一个个越过警戒线悬挂在簸箕边……更有一个个性格急躁的蚕儿们，像战场上的士兵一样匍匐向前、无畏无惧跌落在地，有的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有的强忍疼痛、艰难地求生爬行；有的幸好被其它东西挡住，荡起了秋千；有的蜷缩着一动不动，怪可怜的。
六
甜甜蜜蜜的鼾声、梦呓声。总是被操心大瞌睡少的婆婆爷爷们一声吆喝喊醒：“鸡快叫了，你们快起来喂蚕儿啰。”带着咳嗽的声音给乡村夜色注入了勤劳的勇气。
于是，一家人翻身下床，大娃细崽，一高一矮围拢在高高的蚕架下，被眼前蚕儿们饥饿的神情赶跑了朦胧的睡意。先是快速抓回逃跑的蚕儿们，再急急忙忙把桑叶撒进蚕簸里。细心观看那些顽皮的蚕宝宝，有的翻身爬在叶面上，一副独霸江湖的样子，有的横跨在两张桑叶之间，想阻挡其它伙伴而只顾自己抢食，一个个贪吃的丑态和霸气的神情，成为一家人喜悦之中高言低语的龙门阵。
骤然间，沙沙般的雨声响起，渐渐密集起来，如天籁之音。继而，宽大的屋子里响起了蚕儿咀嚼桑叶的声音，如小巧玉手在琴键上舞动的声响，越来越明朗起来了，这细软而激切的旋律，融入了山村梦乡中的脉搏。现在想起那些夜晚里的蚕事，让人不得不歌吟花蕊乱飞、凤蝶扑面；或黄鸟立枝、白鱼跳波；或歌吟浅浅小草、云开地晴；或歌吟水动月移、溪流芳心；一田一土，一树一干，一花一叶，是多么纯美的意境！
乡村秋夜虽静如止水，却是成长中的一段厚实记忆。
七
忙碌在灯光下的身影，一双双鞋底在屋子里，来回转动的声音，给鸡笼里的鸡群造成了时间的幻觉，打扰了那些睡意酣甜的鸡崽儿，先是一只胆大的公鸡扑腾起翅膀，喔、喔、喔地放声高歌开来，惊醒了隔壁的鸡群，又马上传递到几根田坎外的鸡群，真比流行感冒的传染还要快哟。渐渐，不约而同链接成山村夜色中的交响乐曲。
撒进蚕簸里的一片片桑叶，被身强力壮的蚕儿们扫荡个精光，当蚕儿们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乡亲们才伸伸酸痛的腰身，走回床边就寝。听着屋外此起彼伏的鸡鸣声，树叶婆娑的声音，似乎秋风也因寂寞难忍，狠劲地撞向一把把门锁。
也许，当这些蚕儿急速地走进属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乡亲们的梦乡中，也就清晰地呈现出了一幅蚕儿昼夜吐丝忙碌筑巢的情景。在这秋色深处，乡村的心事又被“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吟唱所覆盖。当乡亲们的守望结出一颗颗沉甸甸的茧子后，潜伏在村庄背后的冬天，也就乘胜追来了。
此时，面朝老家。蚕歌，又从秋色深处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