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年在一个小山村里。那时我尚小,不知道忧虑。生活在故乡,时光进程缓慢,亲人都在。于过年,有满心期待。
腊月一到,小山村就满起来,外出的年轻人仿佛听到了家的召唤,不约而同回来了。他们穿着喇叭裤,烫起时髦的波纹面发型,背着大包小包出现在村口。见到每一个人都大声招呼,脸上洋溢着收获的喜悦,让你相信这一年他们在外面的世界过得挺滋润,或者说即将过年的喜庆让他们忘记了诸多不如意。我喜欢看这些劳作一年的人回到村庄里,他们带来火热的向往。
我更喜欢夹杂在人群里回来的小叔和姑姑。小叔在外省读大学,姑姑在外省打工。一到十二月,我和妹妹常跑到村口张望。有一天,我们的眼睛亮了,小叔回来了,他背着一个大挎包,蹲下身来,右手抱起我,左手抱起妹妹,一直将我们抱到祖父家门口。有一天,姑姑也回来了,她从包里掏出花花绿绿的糖果,都是我们没见过的。这一切重逢总是发生在冬天,发生在将要过年时刻。在我小小的心里,就觉得只有过年我们才能和奔忙的大人打成一片,他们才有时间停下来陪我们玩。
年轻人一一回家,庄稼入仓,马放南山,田地无需耕作,忙碌了一整年的人们闲下来,大家只想一件事:准备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杀一头猪。杀猪是大事,需要好几个壮劳力打下手,先将猪五花大绑,翻过来,四仰八叉放倒在猪案上。孩子们也能派上用场,大人会说:“你去拔猪尾巴!”其实孩子拔不了猪尾巴,一头发怒的猪气力大得惊人。但就因为这句话,孩子们总觉得杀猪时自己不可或缺。小山村里此起彼伏响起杀猪的嚎叫声,这是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之前的第一道喜庆的声响。杀猪的声音并不让人觉得难过,相反似乎昭示着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杀完猪后,就请吃杀猪饭,新杀的猪肉,一家赛一家往大里切,放在土灶里爆炒,猪肉的香味浓郁结实,放进嘴里咬上一口,整个人都会激灵一下。只在过年,我们才那样大口吃肉,平常日子,你知道,小山村里的人,碗里尽是青菜萝卜,番薯土豆。
腊月二十三,母亲祭灶。她在灶司菩萨面前表达一年来的得失与意愿,仪式简单,仅一碗水、几条年糕的清供。我们注视着灶台上袅袅上升的香烟,仿佛那就是冉冉上升的菩萨,此刻,他将去天庭汇报人间的好事。旧年逐渐走向尾声,整个小村庄,家家户户清扫完毕,石路洁净,门窗明亮,大红春联贴在陈旧的木门上,连老屋都仿佛脸上泛起了红晕。
大年三十下午,家家户户将方桌摆到院里,开始谢年。谢年用猪头,猪头朝向院子上的天空,红烛明晃晃亮着。我们则期待着老天爷享用过的猪头能快些搬进厨房,由父亲将它拆开来,父亲一边拆,我们一边吃猪头肉。那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猪头肉。谢年结束后,炮仗齐鸣,鞭炮声此起彼伏,小青年们嘴叼着烟,手拿着半截香,不断地点炮仗,炮仗放在竹箩里,一个院子赛一个院子地响。第二天,红纸屑铺满了一地,孩子们又忙乎了,到处拾炮仗头。
到了大年初一,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开年。开年用猪蹄供佛,我后来想大概为了新年里能脚步强劲地往春天迈进吧。我们照例期待吃猪蹄,一端下来,母亲就用刀片下一小碗给我和妹妹,那是我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猪蹄。
我喜欢那样的过年,热闹喜庆,人心单纯,除了喜悦,我的心里找不见一点因岁月和世事而起的忧愁。最重要的是他们都还没在时光里走散,祖父、祖母、外祖父、父亲,他们都在。
岭南的年味,异乡的棋风,成了他一生抹不去的过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