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踩着季节的脚步如约而至。蝉鸣、池塘、西瓜……构成了传统意义上的夏天,空调、冷饮、冰淇淋则代表了现代夏天的意象。而在我父母心里,夏天就在家乡小院的那口水井里。
“甃石新开井,穿林自种茶。”三十多年前,村里家家都有一口水井,辘轳伸着胳膊,横在井口上方,水桶则静静地站在井口旁边。水井旁边,大多种有一株梧桐。梧桐树旁边就是菜畦,碧绿的豆角、火红的辣椒、紫黑的茄子、紫红的梅豆……
夏天的傍晚,父亲从田里披着一身红霞回家,井台旁已经有一盆新鲜清澈的井水。父亲洗去一身的暑气,随手把水倒进旁边的菜畦里,这时候母亲已经在井台旁边支好了小桌子,摆上了金黄的小米粥,还有薄薄的葱油饼。全家人在井台边饭桌上,边吃边说。说着说着,东边三婶儿、西边二嫂、左邻大伯、对面四奶奶,逐渐端着碗加入进来,一起谈天说地,直到夕阳西下,一轮绛红的月亮从东边升起来,渐渐变白,越来越白。
蟋蟀悄悄从井旁菜畦里爬出来,试探性地叫几声,见我们没人理它,放肆起来,招呼纺织娘、金铃子,还有平时不爱说话的天牛也不甘落后,一起开起了演唱会。萤火虫殷勤地为它们打着灯光。
我们小孩子也没闲着,哥哥从水井里拉出一根长绳,长绳另一端系着一个竹篮,竹篮里躺着一个大西瓜。剖开来,一股甜甜的凉气,带着水井特有的清甜气息,每人一大块。这时候,三婶儿往往会命令我把她的碗送回家。我不乐意,她就神秘地告诉我,她家井台上一盆凉水,里面泡着刚摘的桃子。三婶儿家的桃子甜,全村人都知道。于是,我乐颠颠地端着三婶儿的碗到了她家。
除了天然冰箱,水井还有一个重要功能:探险。那时候的水桶都是用一根绳子,用辘轳放下去,晃几晃绳子,摇着辘轳上来,就是一桶清澈的井水。但偶有意外发生,水桶会掉在井里,这时候就需要一个人,把绳子捆在腰上,踩着井壁上湿漉漉长着苔藓的小窝,下去把水桶打捞上来。有一次,三叔捞了水桶上来之后,神秘地告诉我们,在接近井底三分之一的地方,有一个大洞,他进去走了几米,里面光线极暗,头上身旁,隐隐约约都是形状嶙峋张牙舞爪的树根。
这个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各种版本的传说不胫而走。有人说那是三叔家老祖宗留下的藏宝洞,里面有黄金白银;有人说那是为了躲避日本人修建的地道,连接着全村人的水井;二奶奶说的最神,说是当年有个土地公公和土地奶奶吵架了,出来自己住挖的“行宫”。
村里一群半大小子被各种版本的说法撩的心里痒痒。于是全村孩子偷偷商议,由胆子最大的峰哥带头,趁他家大人都去田里给玉米施肥,聚在一起。峰哥把绳子捆在自己腰上,强哥和浩哥摇着辘轳,把他放下了井。我们一群年龄小的孩子,看着峰哥慢慢消失在井口,紧张得不敢呼吸。刚开始,还听见峰哥和强哥他们的问答:“下面咋样?还放不放?”后来,峰哥的声音越来越小。等强哥和浩哥感觉不对拉他上来,峰哥浑身瘫软如一根面条。
知道闯了大祸,赶紧通知大人送进医院。所幸在医院住了一晚,第二天峰哥就完好无损回了家。医生说,井底缺氧所致。那场探险以全村孩子挨了大人的一顿揍告终,再也没人提下井的事儿。
前几天我回村里,遇到峰哥,他已经长成胖胖的中年人,说起当年惊心动魄的水井探险事件,他笑一笑:“都快忘了。”又说,村里早通了自来水,水井差不多都填了。
习惯自来水的现代人,很难理解一口井对人类的意义。在取水困难的时代,一口水井是在外游子对故乡最难割舍的记忆。背井离乡,离开家乡就是离开了家乡的那口井,离开了赖以生存的生命来源。一口井,早已融入了人类几千年来的生命基因。
曾有一位朋友,出去旅游一个多月,家中空无一人。归来盛夏烦热不已,打开自家水龙头,清水依旧哗哗流出供其洗浴。朋友忽然感动不已:这是文明时代清澈的水对人类精神的慰藉,更是遥远的水井对人类情感基因的唤醒。
不管是水管,还是水井,只要能涌出清澈新鲜的水,就能打捞出一个漂亮的夏天。如同,无论得意还是失意,只要还有欣赏四季的心情,就能滋养好一个轻盈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