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百姓若是盖了新房,一定会郑重地在屋檐下种上一棵石榴,所以家家院子里都有石榴树,有的还不止一棵。一年由春到冬,石榴充满生机,有叶能够遮阴,有花能够观赏,有果实能够享用,还可以在情感上有所寄托——成年人念着多子多福的俗语,孩子们则是盯着树梢的果实由小变大,红红黄黄的,挂在枝头咧嘴笑。
有园艺专家说,石榴就是天生的美人树。石榴的美,不在青春靓丽,反而在于少年老成。它似乎一存活就承担着某种使命,自小就似参透世间沧桑,树皮早早就有了疤痕、斑点、结节,形成自然的苍颜和老态,却又坚韧地活着,每年春来发芽,夏来开花,秋来结果。
记得早先我们村最大的石榴树是六奶奶家的,树冠高出屋顶许多,隔得很远都可以看到。六奶奶住在我家前院,记忆中是满头银发,因为裹过脚,走路一颠一颠的,脸上永远带着慈爱的笑意。六奶奶家的石榴树究竟有多大?听大人们说,六奶奶嫁给六爷爷的时候,这棵石榴树已经有胳膊粗,枝干攀上了屋檐。当初是由六爷爷的爷爷从很遥远的地方移植而来。六爷爷并非在亲兄弟里行六,而是在一块儿挑担行走太行,从事长途贩运的一帮穷兄弟中行六。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晋豫两省因为太行山的阻隔,物流不畅。这里的百姓只能翻越崇山峻岭,徒步穿过太行八陉之一的白陉,才能实现平原、山区的货物交换。冒着危险当一名担山人,挣些辛苦钱养家是当时青壮年的向往。石榴树并没有给六奶奶带来好福气,她光光鲜鲜嫁给六爷爷的第三个年头,六爷爷就在一次担山途中失足坠崖,尸骨无存,给六奶奶留下一个不满周岁的儿子。一块儿担山的众兄弟们商议,每家都送一个男孩上门,叩头认干娘,与六奶奶的儿子结为兄弟。为了六爷爷的血脉,为了一帮担山兄弟的亲情和重托,六奶奶最终没有离开这个长着一棵高大石榴树的家,没有离开这个春夏之交处处盛开石榴花的村子。再后来,在儿子5岁时突发急病不治而亡后,六奶奶更是将全部感情寄托到了干儿子们身上,像亲娘一样宠溺爱护他们。她给所有的干儿子们重新起了乳名,排了行,每个人名字里都有一个山字。每一家都欣然接受了六奶奶的安排,并叮嘱孩子们像亲儿子一样亲近她孝敬她。至于我,作为干二代,从小也在六奶奶膝前缠绕,六奶奶家的石榴给了我太多甜美的记忆。
六奶奶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去世,享年九十六岁。从社会学角度来定义,六奶奶是一个孤寡老人,但她的一生,从来不曾孤独,她的亲人比谁都多。她的死更是牵动了一个村子的哀伤,她的众多干儿孙辈,携手为她办了一场堪称风光的葬礼。葬礼的规模场面,送葬的人数超过了十里八村任何一个子女双全的老人。
在我的记忆里,六奶奶去世后的那个春天,她家院子里的那棵老石榴树没有再发芽,随后便枯死了。那棵石榴树却也像六奶奶一样留在我的记忆里,坚毅,慈祥。
六奶奶爱六爷爷,也爱上了石榴村,把一生奉献给了石榴村的孩子们。石榴村的人们也没有辜负六奶奶,成群的晚辈像石榴的籽粒一样集结在她周围,给了她一生一世的幸福。
我时常想,假如六奶奶生活到现在该有多好!脱贫攻坚,会有很多素不相识的人来嘘寒问暖,把慰问品、养老金送到手里,医生会坐在床边,细心地给她检查身体,陪她聊天,像我一样亲切地叫她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