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城市是座山城。
以前,山城里吆喝去来的棒棒穿梭,成为了一道人文景观。爬坡上坎的山城,很多体力活,就是靠这些肩扛一根木棒的体力劳动者支撑着。而今,棒棒军快要消失了,没有年轻人再来继承这个靠汗水体力维持生计的活儿。
我和这些棒棒交往着,他们是安卧在我心里的人,有时候感觉是他们,让我热爱着这平凡的世间,低到尘埃里的生活。
还有一个人也是我朋友,他是擦皮鞋的,来看看他的生活。
他匍匐着身体,为一个在椅子上翘着腿的女人擦着皮鞋。他叫张德顺,今年51岁了,我叫他顺哥。张德顺的命可不顺,患先天性侏儒症,2岁时,乡下的爹,把他丢在了荒山路边,被一个流浪的单身汉收养。后来,他居住的村被城市扩张征地,张德顺成了城市居民。张德顺和他养父,还住在临时安置的过渡房里,养父就一口气喘不过来,走了。张德顺安葬了养父,竟摆下了30多个席,可见他人缘挺好。有时去张德顺的鞋摊,我还听见他在给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亲热地喊:“叔,您的鞋擦好了。”
张德顺走在大街上,像一个蹲着的人,盘腿移动着。我认识张德顺快10年了,一直觉得,他真是我的朋友,那样自自然然相处,那样没有城府与心计纠结,就如老炉子上炖着的一锅汤,永远腾着热气。
单身的张德顺对我说过掏心的话,他想找个女人结婚。我头一次去他居住的房子里,看见竟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干净净。他对我说,兄弟,我晚上就喜欢抱着一个枕头睡,把它想成是我的女人。
张德顺44岁那年,终于结了婚。是一个死了丈夫2年多的寡妇,妇人也是从农村来城里打工的。她之前的男人,是一个扛着扁担下体力的棒棒。有天,棒棒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喝了半斤白酒,就再也没爬起来,男人死于脑溢血。有一次,居委会的干部问张德顺:“顺娃子啊,你想不想讨一个老婆?”一句话,问得他全身热血喷张起来。后来,那位热心的居委会女干部撮合起来,领着那女人来到他家见了一面,惊得张德顺张大了嘴,那女人,不就是同一条街上擦鞋的吗,几年了,他们没说过一句话。女人见他有房,脾气也好,就同意了。女人还带来一个上初中的女儿,起初,她总是不理他,连叫一声“叔”也开不了口。顺哥对我笑眯眯地说:“我知道,我长得丑,不过,我这辈子,跟老婆没自己的孩子了,我会把她当成亲生的娃。”
张德顺真是这样的。他对老婆好,给她做喜欢吃的回锅肉、红烧猪蹄儿,常打洗脚水,每天都要给老婆按摩一下全身,承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事。从女儿来到他家后,张德顺就天天起早床,为她上学前做早餐。
2年前的一天,张德顺突然给我打电话:“兄弟啊,你赶快来我家吃饭!”我去了他家,张德顺上前来抱住我的腿,激动得有些口吃:“……兄弟……我们今天喝好,喝好……”那天我们喝得都差不多了,他才告诉我,早晨出门前,上学的女儿含着泪花,咬住嘴唇对他叫了一声:“爸!”
去年,成绩优异的女儿在高考前,张德顺和她谈了一次心,他说:“女儿,我和你妈,今后不会靠你供养的,我有手艺养家,老了还有养老金,你读大学的钱,我给你都准备好了。”张德顺学会了修鞋,现在摆起了一个修鞋的摊子。张德顺还带着女儿去了她亲爸的坟前,燃上香祈祷:“哥啊,你得保佑娃考上好大学!”女儿后来考上了哈尔滨的一所医科大学。
今年秋天,张德顺竟打听到了他亲爹还在人世的消息。他跌跌撞撞赶到父亲的家,一头跪下:“爸,儿不孝……”83岁的老爹,躺在床上热泪横流。
我这个人,平时心事很重的,常常觉得人生艰难。但有这样一个朋友张德顺,一见到他乐呵呵的样子,我心上的石头就訇然落地。顺哥,说实话,人生其实不艰难。艰难的,往往是一个软弱之人不能横渡的心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