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朋友送来的画册,关于十字老街的记忆,也许将一直蛰伏在角落。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8岁的我望着屋檐下挂着的长长的冰棍,很稀奇,不知道那叫什么。在能听懂桂阳话以后,知道那叫“冰格啷”(音同),说“啷”字的时候,尾音拖得很长而且往上翘的。
老爸从部队转业回来,我们搬去桂阳十字街。从车上往下搬家具的时候来了好多邻居帮忙,吵吵嚷嚷的,说话好大一声,我一句也听不懂。院子是个大宅院,中间有个大大的天井,楼上楼下住了十来户。早上是最忙碌的时刻,和部队里早上吹号起床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家家户户忙着早饭、准备孩子上学,大人急急忙忙给女孩子梳头,不耐烦地被叫上好多遍的总是男孩子,整个大宅院闹哄哄的。大人们做菜一般都用炉子在院子里炒,一到吃饭时间,各种菜香飘荡在院子里、巷子里,把正在井边玩耍的、游离在巷子里小摊边的、仔细研究石板下虫子的放学娃一个个拽回了家。
从广东回到湖南的我和哥哥,从来不知道世界上会有冷这个东西,且第一次见识了什么是“冻疮”,脚上冷的时候疼,热的时候奇痒,抓不着也抠不着,只能使劲跺脚。妈妈买来我们以前从未穿过的棉鞋,里面塞上棉花,好像也不管用。后来,我们和别人家的小孩一样,也带上了一个叫火桶的东西。在家里把木炭点上,书包里备上一点炭,于是常常在下课的时候,使劲划着圈甩火桶,用空的原珠笔芯吹火桶,这样上课时火就不会熄灭了。火桶成了冬天校园里最好玩的东西。
出了大宅院就是街面。夏天了,光秃秃的、滑溜溜的青石板总让人有赤脚走上去的欲望。却又不敢,这个方向是去学校的,会让人笑话的。后面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听不太清楚,应该不是吧,住巷子对面的丽红已经去学校了,我去她家叫过了。每天路过的这口井总是人声鼎沸,再走50米就能看到学校大门了。声音越来越近,真的在叫我呢!回头一看,妈妈端着茶杯,一路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早上吃了蛋炒饭都没喝水,会口干的哟!”妈妈旁若无人大声说着,正在井旁洗洗涮涮的大人一个一个伸长了脖子开始瞧我们,我红着脸狠狠喝了几大口,撒腿往学校跑去,好丢人啊!
家里从广东带回来一台电视机,日立牌日本原产,14寸,外壳是红色的,我爸说90块钱买的。1982年,在一个小县城,电视机还是稀罕玩意,每天晚饭后,家里人山人海,一直挤到了走廊上,坐着的,站着的,抱着小孩的,端着饭碗的,屁大的小孩在电视机前走来走去,又被大人不厌其烦地拖回来。这台电视机给大宅院带来了无穷的乐趣。黑白电视机里的山口百惠真是让人着迷!
街面经常会涨水。常常一场暴雨下来,各家各户有拿门板的,有拿铁桶的,有拿木盆的,开始与天斗。小孩站在一旁看热闹,看附近谁家先进水。大宅院比街面高出了几个阶梯,常常不会被水淹。可到了放学时候,就不知道该怎么回家了。我站在街口的老门楼下,望着滔滔大“河”,不知道怎么办。突然想起来,今天学的课文《小马过河》,老师说要试着看水有多深,才知道能不能过河,课文里的小马,水才刚刚漫过小腿呢。我扎起了裤管,开始试水。突然一声大喝“你干什么呢”,把我吓得半死,脚顿时缩了回来,老爸出现了。老爸从“河”里趟水过来,一把夹着我走过了这段不知深浅的路。到家了,老爸还想狠狠教育我一顿。我识时务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作文比赛,我得奖了,第一名。”老爸兴奋地接过奖状,左瞧右瞧,呵呵地笑出了声。晚饭后,全家人人都看了一遍,把奖状贴在了墙上。搬家的时候,在贴了满满一墙的奖状中,我唯独小心地把这张撕了起来,这是我的第一张奖状。
出大宅院往右50米再往右,是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是一口井,井边是一个古色古香、好大的四合院。后来才知道,这个四合院是有名字的,叫欧阳宗祠,修缮后成了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现今成为了桂阳城里最古色古香的蓉城书屋。附近的居民还在用这口井洗衣洗菜,只是少了很多人气。那个大大的石盆还在原地,被洗衣妇们打磨得比当年愈发光亮了,仿佛能照映出人影。是啊,夏夜凉爽的井边是孩子们的天堂,以帮妈妈洗衣的借口,殷勤地提着水桶,端着盆,一路飞奔,模仿大人把桶上的绳索绞在手臂上,倒扣着铁桶,用力砸向水面,等着从井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嘙——”然后哈哈大笑,拽着绳子费力地提上半桶水,老远就泼进石盆里,又是“嘭”的一声,身上的衣服又湿了一大半……在十字老街的夏天似乎从未感到炎热,比起在部队训练战壕里和伙伴们浑身是土冲锋陷阵,这里太好玩了。
和新认识的朋友聊天,说到了十字街。他悠悠地说着:“我也住十字街,就在你家对面。”望着他淡淡的表情,我惊鄂地张大了嘴:“怎么可能,我怎么不认识你?”“当然不认识啊,你们家从大城市来的,全家人说普通话……谁敢和你说话啊!”我呆住了,两人相视,禁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多少年过去了,竟还隐藏着一个相邻不相识的故事。
画册摆放在我桌上,里面有一组老照片,是那两口井,很熟悉,却没有名字。历史上,在桂阳不出城的四十八口井中,他们太普通了。既没有城西“蒙泉井”赵子龙计取桂阳的深厚底蕴,也没有城中“五云观井”的人人皆知的声名显赫,更没有城南“蔡伦井”永垂史册的千秋光芒,但在这张质朴的照片里,我看见了储存着的儿时最快乐的时光。青石板路也被拍了下来,光滑的,凹凸不平的,想光着脚踩上去的青石板。老街,似乎又回来了。
这时,经常来我这的老谢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呀,什么好事啊,这么高兴!”老谢笑得嘴角都翘起来了,“今天十字街的修缮方案已经定下来了,古街修缮有望啦!”老谢退休以后发挥余热,在县棚改办工作。“太好了呀!那个青石板会保留下来吧?”我最关心的是青石板。“那当然了,县里争取了专项资金修缮,还要申报创建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呢……”突然,就觉得释然了,为老谢高兴,也为老街高兴。
偶尔的,还会走过十字老街。站在当年大宅院的位置,往左是十字街的老门楼,学校还在老地方。往右是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街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自古以来,这里是一条驿道,南来北往,热闹非凡。现在大宅院所处的路段被一条繁华的步行街打断,霓虹闪烁,人来人往,或浓妆或淡抹的时尚女孩,从我身旁经过,记忆中大宅院里热闹中的静谧再无可寻。
在老街端着茶杯追我的妈妈已经离开十一年了,老爸老了,再也拧不动我了。那个窘迫的早晨,长长的想光脚踩上去的青石板路,高高耸立的老城门,14寸的黑白电视机,闪着炭火的火桶,住在街对面的丽红,故意装糊涂总是多拿一个给我的卖酸枣的婆婆,屋檐下长长的“冰格啷”……早已被岁月的刻刀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历尽千年繁华与衰败,十字街的确很古老,十字街又很年轻,它永远停留在我的童年里。
在很多人的笔下,十字老街被描写过很多次,亦有万千种姿态。在我眼里,它远没有这么深刻和神秘,它和青石板、古井、母亲、父亲、骄傲和记忆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