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歌声,曾经是我乡居岁月中除阅读之外最大的精神慰藉。
我说的乡居岁月,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常讲的知青上山下乡时插队落户的日子。
每当挑了一天沉甸甸的担子,踏着暮色挑着空箩筐走回村寨的路上;每当勾着腰,光脚站在水田里整整薅了一天秧子,在清凌凌的水渠边洗净了手、足的时候;每当顶着烈日,在密簇簇的苞谷林里,避闪着锐利撩人的苞谷叶子,薅完苞谷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的时候,只要听到山谷里、岭巅上或是树林边响起歌声,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收住脚步,站停下来,或者是干脆倚靠着树干,享受一般凝神聆听着由远而近的歌声。
无论这歌声是粗犷的汉子唱的,还是伴随着风儿传来的悠扬的曲调,还是带着特有韵味的充满着淡淡的哀愁的情思的,或者满带着调侃和诙谐意味的,都能使得我的身心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感觉到一阵一阵愉悦的情绪。正像歌声比山泉水还清亮悦耳的侗族人所说的:饭养身,歌养心。
对于他们来说,唱歌是同吃饭、同日常的劳动一样重要的事情。我理解,歌儿就是他们的精神食粮。
在艰辛、繁重、肩挑、背扛几近原始状态的农事劳动之后,我也时时感觉到远远近近传来的歌声,是我的一种享受,是我极难遇到的精神食粮。
后来我也有机会在宫殿一般的莫斯科大剧院、百老汇音乐厅,上海、北京的大剧院、音乐厅里听过无数次演唱,不少歌曲和剧目还是举世闻名的作品,我能感觉那歌声好听,我能欣赏那名剧演绎得精湛,但我从来没有感到那种精神上从心里透出来的享受。有几次,我甚至还会产生这剧目怎么还不结束的感觉。
我始终在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儿?
我爱听苗族的飞歌。修建湘黔铁路时,借宿在纯苗地区的寨子上,秋冬之交天色晴好的日子,苗族的小伙和姑娘们在对歌时,放声纵情唱出的颤悠悠的飞歌,我只觉得那歌声从高远的云空中抛洒下来,我只感到那歌声能把千山万岭,把郁郁葱葱的苗岭唱醒过来,我只以为峡谷深处、重安江面上洒遍了歌的旋律,仿佛那山、那水、那绿色的山野都在伴奏。
我爱听水族的双歌,那亦吟亦唱的形式,给平淡的、穷困的生活倍添了无穷的情趣。哦,原来古老的水族早就有了这种歌唱之间道白的演唱形式,原来他们的歌谣同样抒情,同样讲究意境、格律、韵味,原来他们的歌不仅能给舞蹈伴奏,还能活跃气氛,还能在歌声和道白中讲述民族的历史,做人的道理,一句话,水族的双歌是从水族特有的生态环境都柳江畔诞生的。
我更迷醉于布依族的山歌。一首《好花红》唱遍了中国,传到了世界上。《好花红》乡里唱得漫山遍野里是红花,唱得四面八方的客人们都来争睹好花如何红,好花如何香,“贵人来了花就红,好花就等着贵人来”成了县里、州里、贵州省里欢迎客人的歌声。而一首《哥哥哥哥你好狠心》的诙趣歌曲,不怕唱得你不笑出来。我最爱听的是布依族独有的《八音坐唱》,年轻时第一次听到《八音坐唱》里的歌词:“鸟儿才搭窝,戏水的鸳鸯才下河,哥啊,你就忍心离开我……”
我就坐下不走了,一直听到整首歌曲唱完,那透着新婚少妇哀怨的曲调儿,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中。
我百听不厌的是侗族的大歌。“要是年轻不唱歌唷,会把人愁坏”这一首《十九岁才知珍惜十八岁》是我在鼓楼下的歌堂里听到的,从听到侗族大歌的那一天起,我就喜欢上了侗族姑娘们比淙淙潺潺的清泉还要纯净脆亮美妙的歌声。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法国总统府发出邀请,由总统夫人亲邀贵州纯朴的侗族女子到法兰西演唱。在省城贵阳集中的时候,她们住在省文联的招待所,门窗就对着我的办公室,那些天里,她们天天在那里唱着侗族大歌,把天籁般的歌声送进我们整个文联的办公室,我可以说是享尽了耳福,成了终生难忘的一件事。
这些侗家妇女,去了法国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欧洲各国的邀请,一去就去了一个多月,一唱就唱遍了欧洲十一个国家。
是啊,山里歌声,终于唱出了贵州的大山,唱出了苗乡侗寨,为世人所知,为世界所知。
山乡里的歌声,是民族的瑰宝,它总会熠熠闪光,总会传遍祖国大地、传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