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鲤鱼塘人过年,什么都可以没有,唯独少不了糍粑。没有糍粑,这年怎么过?初一到十五,一日五顿三餐离不开糍粑,早伙糍粑中伙糍粑,夜伙还是糍粑;辞年糍粑拜年糍粑,回礼也是糍粑;敬神糍粑待客糍粑哄小孩糍粑,慰劳自己仍是糍粑。
鲤鱼塘稻作历史悠久,境内有多处商周文化遗址,自古是永兴的粮仓,也是南岭地区最大的山间盆地,当地叫做垌。要问鲤鱼塘垌究竟有多大,没有人能确切告诉你,当地人都说“渺渺茫茫十八都”。明清时全县二十都,鲤鱼塘为第十八都,乡俚俗称沿袭至今。因地广田肥,盛产大米,做糍粑便有了渊源和底气。
鲤鱼塘糍粑又叫过年糍粑,也叫碱水糍粑。平时只有做生日、满对岁、讨亲嫁女、上梁封垛等大红喜事才会做。那是一种古老的习俗,通过向亲友邻里分送糍粑来分享喜悦,传递亲情。而到了年边腊月,则是家家户户做糍粑。在人们的记忆深处,做糍粑是件神圣的事,从选米配料到拍粑打印,每道工序都充满着仪式感。首先是配料,糍粑的软硬口感全在乎粳糯之间,中稻糯米与粳米的配比为二比一,早稻糯米则为四比一,甚至垌里田和浪上田都有差别。这是老人口传的经验,多一点少一点,鲤鱼塘人都能吃得出。一斤米大约可做十一二个糍粑,一般人家少的几百个,多的上千个。米要用清水浸泡一夜,米泡得越软,磨出来的米浆就越细腻,糍粑口感就越好。磨浆是一项体力活,往往是夫妻俩一起磨,男人右手握在磨把的下方,左手在磨沿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助着力;女人右手握在磨把上方,左手来回地添米。女人用小勺合着水舀米,眼里含着默默的期盼,不迟不早地往磨眼里倒去,男人伸手将磨眼边岸上零星的米粒扫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几句。那是一幅多么虔诚的画面!磨盘一如岁月的轱辘,每一次推拉挽转,似乎要力挽狂澜地作出一个超越,日子却在旋转中反复磨练。米浆像浓稠的瀑布从磨沿口沉重地摸爬而下,孩子们围着磨台嬉闹,眼神盯着洁白的米浆,期待它快点变成香软可口的糍粑……不过,现在都用机子打浆粉,记忆中的情景已难再现,那份经心却是永恒不变的。
把米浆压成半干的湿粉状,取适量蒸熟,趁热与生粉揉和。这也是一项体力活,要反复用力揉压,充分揉匀压紧,直到把所有的念想变成现实。正式拍糍粑前,先将揉好的粉浆切成小团,放手心上揉圆,再用手掌轻轻拍成巴掌大小厚约三分的糍粑坯。在别的地方,这可能就已经是糍粑成品了,但鲤鱼塘糍粑还有一道打盘斗印的工序。鲤鱼塘的盘斗印宽而浅,刻有各种吉祥图案,以寄托美好的祝愿。只见心灵手巧的妇人将糍粑坯放入盘斗印内,压实压平,轻轻反扣,漂亮的印花糍粑就隆重出品了,蒸熟后待其返生变硬即可储存起来。储存时将糍粑放入新烧的稻草灰中,一层糍粑一层灰,加水淹没即可。这是天然碱水,因此也叫碱水糍粑,最久可以保鲜到立夏时节。草灰水浸泡过的糍粑呈米黄色,润泽如玉,香远益清。不曾想,那深深扎根泥水的禾苗,在天地间曾经鲜活地生长着,拔节抽穗、扬花灌浆,直到秋天的太阳将它们烤成干枯的槁草,如今烧成灰却仍在一起。这真是一场不离不弃的守候,抑或是冥冥之中的自然宿命。鲤鱼塘糍粑,不觉又品出几分禅意来。
鲤鱼塘糍粑,透着一股淡淡的稻花香,糯而不粘,软而不塌,可咀嚼可囫囵,口感亲和。吃法多样,可煨烤可煎炸可水煮。最简便的是煨着吃,鲤鱼塘人爱白炭火,将火钳张开一点架在白炭火上,糍粑放在火钳上,受热后变软膨胀,待通体软透就可享用了。小时候到外公家去拜年,最喜欢这种吃法,至今印象深刻。煨糍粑特别香,小孩子喜欢将糍粑对折,中间夹块小片糖,又香又甜。这是零食的吃法,还有干粮的吃法。男人们会在新年出节前选个好日子,带几个糍粑去西边垄里或东边岭上砍柴,叫做纳财,寓意新的一年财源广进。中伙就在山上吃糍粑,生一堆柴火,一来暖身,二来煨糍粑。清明时节,人们带些糍粑去上坟扫墓,先敬祭祖先,再煨着吃,说是子孙后代吃了会得到先人的护佑。也可以准顿吃(当主食),糍粑油茶粥是春节后刮油的佳品,糍粑条煮白菜则是一道鲤鱼塘风味菜。最正宗的吃法是水焯,先将糍粑焯软,捞出来放入盘中,吃时蘸五香麻粉,回味无穷。五香麻粉都是各家自制的,分别将糯米、芝麻、黄豆、花生等炒熟,一起磨成粉即可。
在新年大节里,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糍粑端上桌来,圆盘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年货点心,一家人围着白炭火盆,喝着胡椒姜茶,心间顿时暖流奔腾。谈笑间,一个糍粑顺嘴滑入,温软贴切,一股儿时的味道从记忆中泛起……家乡的田野由青转黄,惊叫的禾鸡,弹跳的蚱蜢,村庄上空炊烟袅袅,游子的脚步风生水起……
鲤鱼塘人吃的不是糍粑,而是醇厚的乡俗和绵长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