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曾经问我,你小时候最快乐的事是什么?我一时竟答不上来。贫瘠的童年岁月,虽未挨饿,却也足够匮乏,以致记忆里没留下什么亮色。终究不甘心童年如此乏善可陈,我努力地向遥远的过去打捞着,终于,像抓住一条大鱼一样,从记忆里找出一件乐事:夏天下河。
我仔仔细细地向儿子描述村子南边的那条河。夏天,雨水丰沛,河水上涨,开始是浑浊的,人们便一天天留意着它变清了没有,女人们开始大拆特拆着一家人的被褥棉衣,终于等到河水变清的那一天,女人们用篮子挎着拆好的衣被涌向河边,用清亮的河水洗去一冬一春的积垢。那时候没有洗衣机和自来水,洗衣服靠井水,这些大件,是要有这么宽裕的河水才能漂洗彻底的。女人们像撒网一样把被单抛出去时,心里是何等舒畅呀,仿佛岁月的皱褶都给打开了。那时候孩子多,一家人的过冬衣被一次是洗不完的,河水清亮的那些天,河中便一直喧腾着。如果是厚的毯子,还会用棒槌来捶打,大开大合,看起来十分过瘾。
女人们除了洗衣被,还要洗自己,洗孩子。上世纪70年代的北方农村,大人孩子是一冬都不洗澡的,柴草连烧水喝、做饭吃都紧紧巴巴,怎么可能用来烧水洗澡呢?再说,没有取暖,冷得要命,怎么洗?到了夏天,大人孩子终于可以尽情亲水了!如果是孩子跟着大人下河,大人就会在河水里摁着孩子猛搓,搓得孩子龇牙咧嘴,大笑或嚎叫;如果是小伙伴们同去,就不为洗澡了,只为戏水撒欢,或只是泡在水里,也很满足。人在水里总是快活的,何况那么宽广的水域,那么清亮的河水,河床全是细沙。重要的是,北方的河里没有蚂蟥。有时候下河是带着干粮去的,人在水里特别容易饿。但却不会有人带水。口渴了,找一片露出水面的沙洲,挖一个小沙坑,水就慢慢地从沙壁渗进坑里,用手捧了喝,比井水还甜,而且是温的。
是的,河水是温的,因为经过了阳光连绵的抚摸。大自然给人的是一整套的服务。如果下一场大雨,河水就会变浑变凉,需等太阳晒几天,同时澄清几天,才能再度接纳人们入浴。人在温暖的河水中,身心都被温柔以待的那份放松,实在无可比拟。2007年以后,我爱上露天温泉,自己解释:人来自羊水,肯定在水里是最自在的,是最贴近生命本源的一种状态。可是,为什么必须是露天呢?在写这篇文章时,我才蓦然发现,对于露天温泉的热爱原出于我幼时的身体记忆,那是更深的胎记。
曾经有位东北的亲戚来,我带她去下河,她很惊喜:人居然可以泡在河里!她说,东北的河水夏天也是凉的,顶多泡个脚进去。那已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家家孩子少了,生活条件也好多了,那条河已不被待见,很寂寞。我站在空寂的河中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河面上童年的欢腾。
成年以后我下过的水是海,但海水含盐,会让皮肤滞重发涩,盐的威力还会让皮肤有一点刺激的不适,泡过海水是必须冲的。我小时候下完河,皮肤则是滑溜溜的,身体有一点飘飘欲仙的轻。由此,成年后的我理解了孔子所认同的弟子曾点的理想人生情态:“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
然而,我的物质方面已趋饱和的儿子,以及他这一代人,或许还有此后的不知几代人,却再也没有“浴乎沂”的快乐了。他已经没有免费的全身心亲近自然之水的机会,固然可以花钱泡温泉,但哪能跟我小时候的“天浴”相比?终于找到一样我有而儿子没有的东西了!为儿子遗憾的同时,我童年匮乏的遗憾似乎也得到了一点补偿。难道这也是一种天道平衡吗?
我不敢自诩为“智者”,但始终是“乐水”的——我指的是天然的淡水。在桂林漓江和灵渠,我曾站在水中,看流水哗哗地吻过我的腿又快乐向前,心里真是溅满水花的快乐,那几乎是快乐的极致,自己都感到莫名的。也是写这篇文章时,我才破译了自己快乐的密码:河水中有我童年快乐的基因呀。
我曾经回老家去寻找那条河,找到的是真正沧海桑田的感觉。河流已经干涸,变成低地,低地上扣了蔬菜大棚,河床因挖沙卖沙变得千疮百孔,再也看不到一条河的模样。略远些,河上原本还有一座桥,桥两端连通的是柏油路。在被村庄农田包围的生活中,柏油路和桥总是给人现代文明的新异感。小时候从这座桥经过时,呼啸而过的大货车带来排山倒海的惊险刺激,仿佛现代文明从耳边呼啸而过。现在,老桥只剩下遗迹了,桥墩斜插在沙土间,好像夕阳下湮没的古罗马的文明遗迹。新桥“高大上”地架在半空,我在废弃的桥墩旁边仰头看它,竟有些晕眩。
河流变成了土地,高的矮了,矮的平了,平的却拔地而起了。人也是这样。一切都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