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庄户人家就进入了冬闲,可我的母亲怎么也闲不下来。
鸡叫头遍,母亲蹑手蹑脚地起床,轻轻划过一根火柴,点亮煤油灯,扒炉膛里灰烬,刮锅底黑灰,拔草垛抱草,煮早饭,烧猪食,备鸡粮……天亮,开鸡窝门,捉鸡摸鸡屁股“寸蛋”,一只鸡一只鸡地“过堂”,像皇帝选美一样。接下来,提个“粪兜”出去拾粪。母亲言,早起三光,晚起三慌,鸡屎全被人“抢”光!
日上竿头,母亲笑眯眯地看太阳升起,趁好太阳洗衣服吧,一家七八口人的衣服都要洗呢。草屋檐下一排闪闪发亮的“银钉”都有尺把长,却丝毫没有“瘦身”的趋势。河里水早冰冻三尺,母亲挥舞榔头拼命捶打,嘎吱一声,破冰了。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在冰冷的河水里汰洗。母亲忍着刺骨的冰水,直至手冻麻木了,才把手伸到腋窝处暖一下,稍有知觉,便又立马接着清洗衣服。
中午,暖阳化冻。母亲眉开眼笑,扛钉耙,挎柳篮,下地镞“二遍”荸荠、茨菇,拿到集上卖能卖角把钱一斤呢。可她“鹅掌风”手,与泥土亲密接触,更加皲裂不堪,血流不止。抓过母亲手,问她疼否?母亲直笑:没事,闲下来才疼,干活就不疼!我心里疼得要命,却没有能力阻止母亲的劳碌。
母亲说:“活不会找人,只有人去找活”。晌午,母亲要把猪圈里的粪便清理出来,因猪常在圈里“大闹天宫”,或“越狱”而逃,麦子也该补充营养了。这力气活原是父亲干的,可父亲到了冬闲,不是去远地“挑河工”,就是到上海“挑大粪”,或去山东“裝煤灰”“牛屎饼”,少在家。尽管是寒冷的冬天,那猪粪还是很远就能闻到臭味的。母亲却说,越臭越好!晚饭后,母亲又在煤油灯下给我们缝补衣服、纳鞋底、捻线等。母亲把针和线举到昏暗的灯前,眯觑着眼睛艰难地缝着,手太冷时,就用双手对搓一下,或放嘴边哈一口热气,继续干活。有时太累,打了个盹,手被针一戳,血直冒!母亲随即用嘴一啜:真鲜。母亲不爱凑热闹,说人多的地方话多,那样会影响做事。
除一日三餐和干不完的家务外,母亲有时还“借月浇水”。凄冷空旷的田野上,母亲只身一人,在星月下,刷刷刷,哗哗哗,一道道白浪划过麦田的上空,飘飘然洒在麦身上……饥渴的麦子朗朗地笑了。
逢集日,母亲要走一小时土路赶集,把起早贪黑编的柴帘,搓的草绳,或打下的杂豆等,卖掉,积攒点钱过年,还有我们的学费。平时,母亲还要捡柴禾。母亲佝偻着腰,抖动着双手,将一根根柴禾拢在怀里,一小捆拾了半天。冬阳下,柴禾影子拉得细长,像母亲身躯一般瘦。一阵寒风呼啸而来,恶狼似的扑向母亲,母亲如同一片单薄的枯叶,随时都可能被大风刮走……但母亲还是坚强地将沉重的柴禾背回了家,一家老小张着嘴巴等她煮饭呢。
逢雨雪天,母亲该歇了吧。不!她冷不丁的端出一筐“核桃”(死果子棉桃),一只一只地用手剥出僵硬的棉絮,或搂着一捆新稻草,将遗留在草上的稻粒,一颗一颗地抠下来……记忆里,母亲24小时除了少得可怜的几小时睡眠外,她一刻不闲。印象中的母亲,永远像一只陀螺,转啊,转啊,直至转到生命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