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蛇出洞的季节,下地劳作难免遭遇险境。蛇总喜欢冷不丁地偷袭,人防不胜防。山子叔在水沟边被一条毒蛇咬伤,回家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赤脚医生看他嘴唇发黑半字不语的样子,摇摇头,一阵叹息,便离开了。山子叔的伤口细小却红肿异常,有经验的老人从山上采来一种草药,捣碎,敷于伤口。不到一个时辰山子叔就醒了,唇色和言语皆复如常。仿佛那草药积聚了天地的灵气,使蛇毒怯而止步消失殆尽。那年我6岁,第一次知道这种草药的名字:还魂草。
老人们的眼中,这是一种神药,驱邪解毒、消炎止血。它喜欢长在峭壁、沼泽或荆棘丛中,这给想要得到它的人们,设置了一道关于生死和智慧的悬念。即便十分不易,却总有人愿意闯试。草木的葳蕤和孤绝,观照和试验着人的心性。我想,九死还魂草之名的诞生并非出于偶然,透过这个名字,我似乎看到了居于丛林深处的祖先不畏艰险、勇于探索的背影。
还魂草被人发现的时间久远,且药用价值极高。我以为,单单这个名字,就可以引发太多的传说,但搜罗许久之后,才发现在中国古代典籍里,它形单影只,神情寥落。作为药用价值极高的草药,即便《本草纲目》对它的描述,也仅简单两句,似有天机藏于其间,生怕泄露。“卷柏,豹足,象形也。万岁、长生,言其耐久也。”
一般草木不轻易动土外迁,容易枯死,但卷柏不一样,它天生爱“旅行”,四处为家。它在干旱时缩成圆球,随风滚动,遇到水,就伸开腰脚开始生长。缺水时,又重新出发。这是一个不羁的灵魂,它的内置与别人不同,具备超强抗体,时而浪漫,时而忧伤。
我注视着它,久了,发现它与文学的气质最为接近。诗人周梦蝶曾有一本诗集的名字叫《还魂草》,从禅、佛的境界去解读,说的其实就是关于孤高绝寒的心灵地貌。“穿过我与非我,穿过十二月与十二月,在八千八百八十之上,你向绝处斟酌自己,斟酌和你一般浩瀚的翠色。”他早年历经妻子离散,颠沛流离,悲之极致,一生写诗读书,清贫自守,突破了常人之极限。他的一生,都在用生命维护自己的孤绝。其人其诗,一直为众多纯洁心灵所仰望。
周梦蝶的诗常至绝境,人格绝奇,不正是一株还魂草的写照吗?文人喜欢把生命看成是孤独的存在,这是一种静态的人生观。某种意义上说,还魂草就是一种境界,心性坚韧之孤和置死后生之绝,在最痛苦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死”一回,便又坚持活下去了。
南北朝“山中宰相”陶弘景,早年寻访仙药,在《本草经集注》里也曾提过还魂草:生常山山谷石间。五月、七月采,阴干。今出近道。丛生石土上,细叶似柏,卷曲状如鸡足,青黄色。用之,去下近石有沙土处。
在那个避世求仙之风盛行的朝代,神仙和草药之间,草药是人们的首选。求仙为了长生,即便在当时,人们也清醒地认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王充《论衡》提出了一个这样的观点:人之所以生者,精气也。死而精气灭,能为精气者,血脉也。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还魂之名,不过是中医肇始时的一个期许。当人们认识到世上根本没有鬼神,动植物的精华,是延续人气血的所在,避世求仙便也渐渐成了一种养生的方式。
遗憾的是,其貌不扬、深藏不露的还魂草在中国古代文学里的身影稀疏。中药语言词汇素来颇具诗意,照理说还魂草不仅诗意盎然,还带有几分神秘感。可是,就连曾经种药卖药的杜甫,也不曾注意过它。
也许,在敬天地鬼神的年代,还魂草是一种禁忌,非到不得已,没人愿意向这个负性的结果靠拢。总而言之,它以还魂之名存世,注定是不凡的,多少挟带原始的野性和神秘的冒险精神。它因叶状如柏,故名卷柏。古诗呼它“阴卷柏”,其实它喜阴,也不惧阳,潮旱自适。它消炎抗癌,治风痛,驱邪毒,其声名和药效虽不能完全画上等号,但也确是神奇,我6岁时就见识过了。
至于它的传说,我只读过一段,故事大概是这么写的:遗落凡间的药神之子,为了回到药神之界,在凡间苦练千年,最终练就一身“还魂”的本领。药神之子死后,化为草,其名还魂。但凡美好的事物,总是要以性命相许。
从乡村移居城市,住在连一只蚊子都不见踪迹的高楼,寂寞如同植物般幽暗生长。当旧疾发作,身体失去草木的灵气,人似乎也失去了自愈的能力。居于高楼,离地面太远,水土缺位,肝火过旺,药铺没有一款适宜的中成药,可以医治此类心灵的溃疡。这是一种远比蛇毒更持久,更煎熬的隐疾,它会导致人体内流火乱窜,气候失序,阴阳反转。
我不得不回到乡下去,在洁净的空气里寻求一种自然的放疗。老人告诉我,云深之处,石缝之间,寻一寻,也许解药就有了。而后,我冒着大雨寻觅,在险些失足的崖边,我发现了它,突然感觉到它的神力。它是那么微小,全然不顾水分来否,奋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像一种命运的预言,在濒死的暗处转向生机。
我将它连根带土挖回来,村里老人通晓草药的智慧,到我这一代早已失传。在不懂得如何用它入药的情况下,我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我就那样看着它,觉得美好,觉得心静,觉得它在无形之中传给了我神力。于是,我把它抱回城里,放在我居住的高楼上。
还魂草进城的日子,正值新冠疫情肆虐的时期。身体的一种疾病,引发了诸多政治、经济、文化、心理等方面的问题,也照见人类面对灾难时的惊恐、悲伤、忧疑和焦虑。2020清明的时候,我的一个挚友,因抑郁成疾终结了自己的生命。那个春天,新冠病毒的阴霾笼罩在我的头顶,因还魂草的到来,稍稍放晴的心情,面对一个生命的溘然长逝,我的天空又转为了雨天。
由于疫情的持续,我在楼上幽居数月,还魂草在我专门为它开拓的池子里长势极好。从刚回来时一株变成了5株,翠色一片。就在池子不远处的书房,还放着几张挚友的合影,一切好像从没发生过。还魂草无言地伸展着。可是,春天的湿气,让我的身体感觉越来越沉重。
那时,我常盯着深邃的夜,想着,如果还魂草真能应验就好了。我在黑暗中与它对视,它微微卷起墨绿的身形,如一刻凝固的时钟,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谁也不知死亡在何处等着我们,而我们必须活得像一株还魂草,枯时蜷身即走,随风吹到天涯。蒙田说,学会死亡的人便忘记了奴役。但是,活着本身就是被奴役,即便自由行走,九死一生,身仍为心役,又或者心为身役。
一年后,还魂草爬满池子。四月的一个傍晚,我突然闻到了它的幽香,窗外月明星稀。那一刻,我刚从一场支原体肺炎中走出来。经过长达两周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的浸润,我整个身体乃至头发,也发散着类似于还魂草的香气。后来医生告诉我,那是一种人工合成的抗生素,确有芳香,并非幻觉。
当疾病的重量离开了我的胸口,我感觉到心肺的通透,仿佛光源都打开了,再也无惧于黑暗。
阳光一遍遍洗刷着楼房的外墙,如果干旱即将来临,我就是那株还魂草,会紧抱自己的沉默,在休眠之后用力地生活。任凭时光如何割伤我,总有一株还魂草的空间,供我修复放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