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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片树叶轻轻落下

往后余生
发表于 2022-08-20 13:05

去年秋季的一天,独坐窗前,看院子里的槐树在秋光中静静伫立,一动不动,十分恬然,我却突生一种悲悯:槐树啊,你难道不知道秋临天下了吗?尤其是那些薄如蝉翼的叶子,一点儿也不惊慌,高高地站在枝桠上,任秋天的脚步把它踱黄。微风吹过,有一片黄得如金子似的树叶落下来了,轻轻的,缓缓的,然而却是毫不犹豫的,视死如归的,扑在了草坪上,没有任何回响,也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这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一片树叶轻轻落下。它让我想起一个人。他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光,得了一种叫肺心病的病,气喘得很厉害,走路时间长了些,就喘;说话时间长了些,也不行。到医院看医生,医生让他把烟戒了,他立时就不抽了。每个礼拜打三次台球,也中止了。他很豁达,牢记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古训,认认真真看病,快快乐乐生活。我打电话给他,想去看他,他说:“不用了,七八十岁的人得点病很正常,只是春节来,别带茅台啦,喝不了啦!”我想起前年春节到他那儿,他的老伴儿孔大姐给弄了几个小菜,说:“这么多年,老哥俩也没在一块喝过酒,今年就多坐会儿,说会儿话。”我和他边喝边聊,酒足饭饱,话儿却没有个头,相约来年再聚,我带茅台酒来。2007年他已不健,遂延至来年。谁想2008年春节未至,10月的最后一天,他竟溘然长逝。我和唐绍忠春节时得到这消息,一块儿到他家,已听不见他憨厚的笑声了。孔大姐告诉我们,报社给开的追悼会,很多人都没通知,他不愿意麻烦大家。

他就是达生,一个上世纪五十年代北大中文系毕业就来到天津工作的老编辑。先是在晚报,后来在日报,几经辗转又回到晚报,但无论到哪里,他都没有离开副刊。天津的许多作者、作家都得到过他的帮助。我就是其中的一个。1970年秋,正在连队代职锻炼的我,突然心血来潮,写了一首歌颂祖国的诗,寄给了报社,希望能在国庆前后发表。然而国庆节过了,菊花开了,秋霜至了,我的诗依然毫无音信。第二年春天,我早已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却突然收到报社的来信,通知我到报社开一个工农兵作者座谈会。正是在这个座谈会上,达生给了我许多鼓励,使我重新燃起了创作热情,很快在他编辑的副刊上发表了我到天津后的第一首诗。从此,我走进了天津诗歌作者的行列,也与达生建立起长达近40年的友谊。

他是一个作风严谨、心地坦诚的人。对于我的投稿,他从来没有一句溢美之词,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从不以“缺乏新意”一类的套话敷衍,顶多说一句:“再写一篇看。”然而从这朴实的话语中我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发自肺腑的期冀和信赖。编辑和作者,还有什么比相互的信赖和尊重更可贵的呢?事实证明,正是这种信赖和尊重,使我的写作有了激情,文字也力求工整、简洁,作品质量随之有所提高。编创之间的这种互动,我是最大的受益者。粉碎“四人帮”那会儿,他曾约我写过两篇评介毛主席新发表的诗词的文章和几篇散文,我的写作领域从此有所拓展,不再拘囿于诗歌的一隅了。

应该说,我的写作的每一点进步,都有达生的心血的滋润,但他从不张扬,如同他对其他作者、作家一样,他认为这是应尽之责,责无旁贷。编辑大多数是文学之树的绿叶,只有少数可以成为作家。即使成为大家,如孙犁先生,也是以培养作者为己任,倾尽心智,不遗余力。达生崇敬孙犁,处处以孙犁为师,恪守绿叶的职责,用智慧和知识完成着笔削之功,以身体力行担当起攻玉之务。一篇好作品面世,作家接受赞美,而编辑却默默无闻。这委实有些不公,但真正的好编辑却从来不言己功,不借此沽名钓誉。达生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是一种品格。这种品格,我是在自己做了编辑后才有所领悟的。

达生者,通达生命之谓也。他悄悄地来,默默地做,悄悄地走,不求闻达于社会,但求独善其自身,多么好的一个人啊!我想,凡是得到过他的荫庇的人,都会怀念他。我不过是其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