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窝有这种情形:某人就像一朵云,一忽吹走,一忽飘来。皮溜子算头号。
最后一次见皮溜子,那天我正在塘坳放牛。塘坳有口山塘,两山间筑有十米高、三十米长的土坝,土坝尽头进去一条小径,那里有宽阔的茅草地。或许冬日的暖阳让我疲倦,我把书蒙在脸上就睡着了。忽一阵微痒,我眯眼瞧见皮溜子用狗尾巴草边挠我的耳朵,边带着坏笑地喊:“牛偷菜了,还挺尸!”我打颤着,却见响铃的水牛仍在对面的山脚吃草,不觉横他一眼。皮溜子哄骗不成,又教我翻筋斗。实在寡味,他独个下到山塘里左瞧右看,不知打什么歪主意。我拿石子朝他后脑勺瞄了瞄,最终听得山塘里咚的一声闷声……
我们管二流子叫皮溜子。皮溜子姓林,虽不同姓,按辈分,我却管他叫满满(叔叔)。传说他会这会那,不知拜谁为师,也不知真假如何。我倒是看过他画符念咒止过小儿鼻血;掐手指给人找过东西;拿根扁担上下舞几回,说这功夫,三五个也吃得消……他多半在外,猜不准哪时回,但总也回来,天星窝就像个风筝轴,有根绳子吊着他似的。
皮溜子从不下种,仿佛这种力气活是他八十多岁老母亲,还有六十多岁打单身的老哥承包似的。他宁愿去帮别人,也不愿在自己的田地里走一走。别人做事,他只在旁耍耍嘴皮,别人就会客气地邀他一块共餐,不就添双碗筷么?皮溜子吃饭常常解下腰间的长汗帕,抹着油光泛亮的脸,嘴上天南地北,仿佛不这样就对不起这餐饭一样。他家的伙食可没什么油水,桌上常是一碗酸萝卜。
村人都不在皮溜子的眼里,他独对我父亲另眼相看。有年他在塘里戏水,脚抽筋,幸亏有我父亲搭救。父亲会砌屋,皮溜子也学过一阵,自然与我家最亲,时不时过来蹭饭。据父亲说,皮溜子砌屋偷懒,一会抽烟,一会呷茶,主人都不待见……
皮溜子国字脸、板寸头,矫健干练,却孤身游荡,真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其实有媒人做过介绍,那女人我还见过。在皮溜子的小房里,那小房也真小,一张床、一个米缸、两张小凳就塞满了,床上一张草席、一床旧薄花被。皮溜子和女的并排坐在床沿,有说有笑。那女的高个头,鹅蛋脸,左额上一颗小痣,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离开时笑脸盈盈……都以为这事成了。哪知那女的回去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说皮溜子这个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皮溜子兄弟姊妹有七个,原先的厅屋、堂屋早已瓜分,轮到他时只剩一间杂屋。听闻女人嫌弃没屋住,皮溜子便在门前坪地砌屋,预备两房两进。正忙着打石头、夯土砖、下屋基,却传来那女人结婚的消息。弄得他像瘪了的气球一样,只拣边角砌了一间,上面盖着杉木皮,远远看去,就像岗哨一般,其他半人高的墙全被雨水冲垮了。好长时间皮溜子都没踪影,只有他老母亲在门前唠叨:“这个短命崽,没个女的安身,一双脚像长了针样发跳……”
山塘面积不大,水也不深,靠土坝一侧砌起两三级台阶。皮溜子捡根木棍,蹲在最下一级台阶上,朝塘底戳一戳,塘底随即闪出一条浑水来,皮溜子惊叫两声:“鱼,大鱼!”活见鬼,天天放牛,我可没看见,难道皮溜子会变戏法?准是戏弄人吧。但我也忍不住好奇,蹲在他旁边,顺着木棍,果见杂乱的海藻中有黑乎乎的一团。皮溜子似乎想用木棍把鱼托上水面,再把它捉住。但鱼总在中途醒来逃走了。反复试,反复逃。皮溜子要我回去带个勺子来,说捞上的鱼两人平分……
我把母亲炸油锅用的大漏勺拿来,皮溜子把它绑在长棍的一头。山塘已恢复往日的清澈,皮溜子没有马上捞鱼,却径直走到坝上,把勺子丢在一边,嘴上咕哝一句:“时间尚早。”夕阳照在那阴郁莫测的脸上,不知何故心事重重。我忆起母亲刚才讲的事。母亲说皮溜子这个人好蠢,今年春上有两母女到天星窝偷竹笋,恰巧被皮溜子、铁桶矮子抓到。那母亲意思私了,愿把女儿嫁给皮溜子。但铁桶矮子不肯,说竹山是他家的,要嫁就嫁他。偏那女儿中意皮溜子,当即哭作一团。最后皮溜子说不嫁给铁桶矮子就送派出所!天赐良缘,他却活生生浪费了。
今天铁桶矮子结婚,皮溜子不去凑热闹,反在这里逍遥,的确反常。我忍不住问他:“满满,你让铁桶矮子,是女的丑,还是他更可怜?”皮溜子开始有点蒙,见我又问一遍,脸皮逐渐涨红起来,跟他那件人造革的皮衣一样,还愠眼瞪我。末了,忽又温和地笑着说:“小孩子,探什么烂事,走,捞鱼去!”
村庄突然响起噼啪的鞭炮声,唢呐声也渐渐清朗,送亲的队伍正在下山。皮溜子面无表情,挥舞着勺子踉踉跄跄走下塘坝,却始终没有捞出一条鱼来……
这一天,不知皮溜子什么时候回去,我也从此再未见过。或许他回来过,只不过我未碰上而已。听说皮溜子后来到邻近镇上倒插门去了,对象竟是先前相亲的那个,丈夫出车祸走了。皮溜子霸蛮下种,还去镇上卖草药。大约有女人安身,人就老实了。只可惜他老母亲早已入土十多年,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