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素看花草树木,多是游目扫过,有个大概的印象,并不刻意驻足细察,推敲精微之处。尤其是从小生长在植物繁茂的山野村庄之人,智性本就淳朴,又少心机和别样的目的,对植物的探求和分辨难免粗略。有时甚至用熟视无睹来形容,也并不过分。
在故乡,有两种大型的藤条植物,就长得十分相像,堪称孪生姐妹。若是随意找一个村人,要他谈谈二者之间的差异,或者各折一枝,让其分别,恐怕一时半会还未必能答得上来。
这,就是野蔷薇和金樱子。
故乡那方地域,方言尤重,植物上长有的硬质锐刺,土话叫做勒(lia,去声),或者勒巴。比如杉树那鱼肋般的尖叶,叫杉勒;皂角树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又长又大又硬又黑的锥刺,叫皂角勒;覆盆子(村人叫泡节)枝干上的刺,叫泡节勒;乌泡藤上的则是乌泡勒;金刚蔸的藤条和块根都有刺,叫金刚勒,日常里村人把这种植物就叫金刚勒蔸……
当然,无论房前屋后,还是路边,溪边,圳边,涧边,江边,田埂边,土坎边,山野边,山岭上,这类长刺的植物中,最常见的还是野蔷薇和金樱子。在故乡的方言系统里,野蔷薇就叫勒巴,金樱子则叫鸡打阿(读音),都是土得掉渣的名字。
这两种植物,在村庄周边的许多地方,也往往一同生长。远看去,它们的外形几乎没有区别,都是密集的枝条,交错弯曲成修长的弧线,看似柔弱,向四周散开,蓬蓬勃勃,披满绿叶。其实,它们的每一根枝条,都长满了三角形侧立着的片状勾刺,在绿叶下暗藏护身利器,让人不敢贸然靠近。否则,定然会撕破你的衣裤,手脚,脸面,毫不留情。
事实上,若做一番细致的考究,二者的差别也不难发现。野蔷薇的藤条偏绿,更细,更柔,尖刺暗红,一支羽状复叶上,多有五片指头大的小叶,也有更多片小叶的。金樱子的枝条则要粗壮一些,脆硬,偏黑,刺也更大,如锋利的黑鹰嘴,它的复叶上只有三片小叶,较野蔷薇的小叶既大且长,绿得更深。
暮春时节,它们的花朵都开得生动又漂亮。野蔷薇花色丰富,有白色,有粉红,有金黄,一簇簇,一蓬蓬,花瓣细碎,开得热热闹闹,引来蜂蝶无数,起起落落。这个时候,野竹笋已长成亭亭玉立的笋篙,嫩叶尖尖。童年里,我们经常折几枝笋篙,拔掉枝丫梢卷曲的顶叶,再从留下的针状细管里插入野蔷薇的花柄,一阵功夫,就能做成色彩斑斓的竹子花,高兴得手舞足蹈,在春风里奔来跑去。相比而言,金樱子的花则素雅多了,花朵大而纯白,花蕊金黄,一朵一朵,没那么绵密。
花开花谢,野蔷薇结出一簇簇的果实,粒粒如豆,泛着绿光。只是这样的果实于人无用,纵然成熟后灿烂如红豆,也不为人所关注。金樱子的果则大多了,犹如一只只小巧的弹花锤,果身果柄浑身都密布细微的尖刺。
金樱子在山林间尤其多,一蓬一蓬,令人生畏。它们的生命力强劲,能长得比油茶树还高。被金樱子藤叶纠缠按压住的油茶树,会影响挂果。纵使结了果,在霜降摘油茶的时候,若身陷其中,也让人左右为难,处处勾勾绊绊,在身上划出道道血痕。因此,它们差不多成了村人的天敌,欲除之而后快。
上山砍割金樱子,曾是许多年里村人日常做的一件苦活。我年少时,在星期天和寒暑假里,经常与伙伴们成群结队,以此为业,用柴枪挑上两大捆,一担担挑回家。在空地上晒干了,是煮潲的好柴火。
只是砍金樱子时,那就棘手费事了。为了防护,便是夏天,我们也是穿着旧长衣长裤和旧解放鞋。左手握木叉,右手拿镰刀,将叉子往前一推,叉住藤条,一顿猛砍猛剁。再刀叉并用,挟持着砍断的一把藤条,高举着放在一边。即便如此小心,每一回上山,我们的手脚和脸面总是被勾刺划得皮开肉绽,道道血痕如经纬交错的红线。有的时候,大刺深深扎进手指和脚板里,痛得眼泪零落,拔不出,挤不出。要回了家,让母亲狠狠捏住皮肉,用那缝衣的长针,一番左挑右挑,挑得皮肉稀烂,成了一个小洞,才能把那黑刺连同鲜血给弄出来,痛得如同受刑,又是泪水盈盈。也有更深的,实在无法承受痛苦,就找一两粒蓖麻籽,捣烂了敷上。据说蓖麻籽的药力,能将勾刺逼出来。总而言之,是任其肿胀,化脓,溃烂,而自愈。
不过,到了深秋之后,金樱子那红红的果实,又成了村人喜爱的好东西。我们在山上捡柴时,也常小心地摘下来,将其放在地面上,用鞋底或者小石块,揉搓掉那些锋利的密刺,咬开,抠掉里面毛茸茸的黄籽粒,嚼它的果壳吃,又香又甜。也有人专门提着竹篮,带一把剪刀,满山去剪红红的金樱子果。浸泡红薯烧酒,色泽红亮,甜香,常饮,能舒筋活血,强身健体。有些年,圩场上有药铺收购切片去籽后的干果皮,采摘金樱子成了村人赚油盐钱的好路子。
分田到户后,也常有人从山上挖了金樱子的根部来,栽于园土周边。经过一个春夏的生长,成了又高又密集的绿篱笆。种在里面的青叶菜蔬,诸般作物,再也无惧鸡鸭啄食,猪牛拱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