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川暗度,往事月空明。”——唐/崔涂
节日常常是和美食习俗连在一起的。元宵吃汤圆,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各有其味。腊八节的美食习俗则是吃腊八粥。
据古书上说,这个习俗源于上古的“蜡(音扎)祭”,后称腊祭。在我国古代腊祭是件大事。历代天子国君,每年农历十二月,都要举行腊祭,祭祀主管农事八个方面的八谷神。故称为“天子大蜡八”。腊祭时,“合聚万物而索飨之”。就是将五谷蔬果合聚一起,作为供品,奉献给神灵享受,并祈祝来年农业丰收。这种祭祀行于民间,则被呼为“腊八祝”。“祝”“粥”音近,呼为“腊八粥”,久之,便演变成节日食俗,每年农历腊月初八,家家户户都要吃“腊八粥”。
我对腊八粥的最早记忆是“粘嘴”。那还是我做小孩的时候。小孩,是最喜欢过年的。常言说“小孩望过年,大人望插田。”过年有好吃的,有好玩的,还有新衣服新鞋子穿,小孩自然高兴,自然盼望。不过,过年也有不少的讲究,比如,对小孩来讲,说话要图吉利、讲文雅,不能乱讲话、讲粗话,特别不能讲犯忌的话。在我们乡里,临近腊月年边,就不能说“杀”这个字眼。杀猪杀鸡要说成“福猪”、“福鸡”。当然更不能言“死”,遇某公去世,只能说“老了”或“归西了”;连“史”的音都不能直读出来,碰到史公公,要给他老人家拜年,须改口叫“利(吏)公公”。这都是避讳一类的,还有图吉利的。烧火的柴兜或树桩,要叫“元宝”。宰下的猪头要称“神福”。板笋则叫“节节高”。不小心把碗打破了,不能说破了,要说碎(岁)了,并补上一句“好,好,岁岁(碎碎)平安!”平时要是打碎了碗,多半是要挨骂的,而过年期间则不会受到责罚。
这些讲究,多半都是母亲当年告诉我的。母亲说,为了让大家记住这些规矩,在过年的日子里不说不吉利的话,不说粗话,所以,每年一到腊月初八,大家都要吃腊八粥。因为腊八粥里掺了糯米,很黏,能粘住嘴巴。这样,过年时说话就能做到“谨开口,慢开言”,有个好“口彩”。好口彩就是愿望,有了好的愿望,就有了行动的目标,来年的生活就会大吉大利大发。琢磨起来,这当中,其实包含着一种民间语言文化与文明的教育,是民俗的智慧。它比有一阵子我们政府提倡“谢谢”、“对不起”、“没关系”的语言美宣传,有效得多。
我们家乡吃腊八粥是腊月初八的早上,与湘西不同。(沈从文说湘西是腊月初八的晚上吃腊八粥。)初八的早上,母亲早早就起来熬腊八粥。烧的是大锅大灶,锅的口径足有两尺。火烧得很旺,“小火吊肉,大火煮粥。”小火吊肉化嫩,大火煮粥黏香。开锅时,只见锅里白的米、黄的粟和红的豆,五色杂陈,不断翻涌,不住鼓着水泡,冒着大气。母亲不时用锅铲在锅里搅动,以防锅底烧糊。我常在灶边看,也帮着添添柴烧烧火。时不时,母亲会对我说,再添个“小元宝”吧。我便心领神会,就往灶膛里塞进一个小柴兜。这样听着和做着,好像有一种很庄严神圣的感觉。
吃腊八粥也比平时吃早饭更讲规矩。母亲说,过年了,吃饭要就着桌子,不能像平时那样端着碗到处游。还说,吃要有吃相,不能像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人那样馋,也不能像猪吃食那样吃得呱啦呱啦响。母亲说这些话时,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很温和。等全家人到齐都围着方桌坐下来后,母亲便端上一碗碗热腾腾的腊八粥和一些腌制的小菜。于是,我们便开始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腊八粥的味道与平时吃粥的味道是大不相同的,不仅香甜鲜美,不仅规规矩矩正襟危坐,而且心中还带着特别的欢喜、祈愿和憧憬。
这样的情境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母亲也早就离开了我们。但是,儿时吃腊八粥的情形,特别是那时母亲所讲的话及其情态,至今还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
告别童年,离开家乡,几十年风雨兼程,忙忙碌碌,只顾着讨生活,加上经过文化革命反传统破四旧,腊八粥的事,就渐渐被冷落了。直到退休之后,又遇上新时期传统文化逐渐复兴,我才又一次正儿八经地吃了一回腊八粥。
那一次的腊八粥,是在庐山北麓方竹寺的斋堂里吃的。
2006年,我退休返聘,工作清闲了不少。那时,“爬庐山”正悄然成为九江驴友的时尚。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也走进了“庐山户外”,加入到行走山水的队伍中,开始尝试心仪的生活方式。此后登山、攀岩、溯溪、露营、野餐,征奇猎险,抄文拓碑,访道问佛,一发而不可收,每周至少要出行一次,而且,风雪无阻,乐此不疲。
方竹寺是我们行游经常去的地方。我虽不信佛,但喜欢看庙。去的多了,与寺住持惟悟禅师就成了朋友。我们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谈禅,有时还在寺中用斋饭。有一年,他邀我们腊月初八到斋堂去吃腊八粥。一问因由,我才知道,原来腊八粥与佛门也有关系。据说释迦牟尼在迦嘟山苦修多年,每天只吃一些麻麦,以至下山时瘦骨嶙峋,形容枯槁。那年腊月初八,一位牧女施以五谷粥,释迦牟尼便神奇地恢复了健康。后来,为了纪念这件事,佛门就把这天定为“斋僧”日。这一天,佛寺斋堂会熬好“施粥”广施信众,消灾除祸保安康!
那天清早,我们集中汇合后,一起徒步去方竹寺。到方竹寺的时候,施粥已经开始。大约有几十号人,有不少是我们认识的。大家相视而笑,或点头示意,并不声响。斋堂里充满人气和大锅粥的热气,但并不嘈杂。我舀了一碗腊八粥,静静地坐到桌子边上。那一刻的感慨,真是千绪万端。离开农村,告别老家,几十年过去了,许多东西早已随之淡远,腊八粥也成了渐行渐远的背影。怎么也没想到,今儿会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与腊八粥重逢。当我捧起粥钵的时候,欢喜之情不由涌上心头。但是,这次的感觉却与儿时过腊八节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当年那种神圣感、那种祈福的心态、那种颇带宗教情怀的虔诚,这时几乎全都没有了。这一次心中的欢喜,已经换成了一种单纯的愉悦,一种别样生活体验的快感。现在回想起来,那次在方竹寺吃腊八粥,大抵就和那几年爬山露营溯溪一样,只是把它作为自得其乐一种生活方式。乐则乐矣,但它已经淡去了原本节日的意义,自然也就吃不出原先的味道来。
春寒春暖花如笑,年去年来老渐衰(cui)。一晃,我已年逾古稀了。年纪大了,怕冷了。加上老伴近几年病痛缠身。因而,这两年一入冬,我们就南下羊城避寒,住到孩子家。“长夜倚床叨往事,黄昏牵手看明霞”,除了做点家务,便终日闲散。去年腊月初八,老伴说,今天是腊八节,熬点腊八粥吃吧?我说好。于是,我熬了一砂锅大枣红豆小米粥。中午,孩子们不在家,就我们两个老的吃。我问老伴,好吃吗?老伴说,好吃!她又反过来问我,你觉得呢?我也说,好吃。这时,我们目光碰到一起,相视而笑。粥,确实是好吃的,但我已吃不出先前的欢喜滋味来。既没有儿时的激情,也没有当年斋堂施粥的快意,感觉跟平时吃杂粮粥几乎一样平平常常。感觉平常,心亦平常,虽往事翩翩过眼,仍淡然如静水焉。
红泥小炉烹夜雪,明天又是腊八节了。明天的腊八粥,又会是什么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