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麻
那一夜春雨,裹着阳光的脚步,在阡陌纵横的山梁上铺洒开来。沟梁上,土坡里,捂了一个寒冬的苎麻挤破了地皮,冒出了芽头。雨跟着风在大地上跑了一圈,土里的苎麻,吸收了春天的水分和能量,铆足了气势,一个劲地往上蹿。乡野间,一丘丘苎麻,迎合着春的节奏像村里叛逆的少年,张扬着桀骜不驯的个性,顺着阳光的方向,远远地望着村庄。
农人知农事,他们能辨别节令与庄稼的关系,仿佛能听到苎麻在地里的呼唤,村庄在春的感召下热闹了起来。家乡栽苎麻能追溯到商代,据《大竹县志》载:“大竹苎麻,俗名青麻,在三千多年前被列为巴国贡品,东汉时行销巴郡各县,唐时远销江浙一带,清时与稻谷同农业之首,民国时仍属农产品大宗。”三山两槽的地势赋予了苎麻生机,苎麻之乡的称谓落在了这里。在乡村,家家栽麻,户户种麻。苎麻,理所当然地和寻常百姓的日子连在一起。
农人最懂苎麻的心事,因为地里一丘丘麻,能丰饶一家人的日子。因此,除草挖麻地,是爹娘春天的重头戏。立春刚过,爹娘扛着锄头,顶着春阳走向了麻地,苎麻一簇簇红红的芽头立在地里,手中的锄头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碾碎泥土再一锄一锄把泥土翻个身,杂草在锄头下消失,成为了苎麻的有机肥料。农家有谚语:“苎麻听脚响,这边锄,那边长。”
苎麻只要根植于大地,就年复一年不断繁衍出新生命,密密匝匝撑开自己的世界,俨然一簇簇新生的丛林,在大地上展现出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样子。苎麻不愁种,只愁收,只要雨量充沛,精细管理,草一般地疯长,一年收三季。
乡间有俗话:“小满长齐,芒种刮皮。”历经春天的雨露滋润,乡间的农人开始打头麻了。
沉寂的大地终于发声了,乡间的院落在晨曦中生鲜了起来,各家各户的老老少少头顶星斗,脚踩露珠,手持电筒或火把,一个个赶往麻地里剥麻。细长的竹棍在麻地里仿佛庆丰收的鞭炮,噼里啪啦在晨曦的大地上炸响,那是季节发出的节奏,竹棍扫落的麻叶在空中飞舞,最后归于尘土。
麻褪去了绿叶的芳华,一簇簇光溜溜地站在地里。趁着晨露,麻剥起来滑溜又省力,爹和娘右手拿着一根麻,在自己膝盖高的地方折断,在折断处嗦动出一个裂口,食指勾进折断处往后滑拉,左右手动作默契、精准、利索。娘的身子往后一仰,站立的苎麻一根根倒在娘的怀里,瞬间和麻杆分离开来,手中的一片片麻又绿又滑,麻地里只剩剐下的麻杆和堆积的麻叶。
淘麻
河从远方来,绕过村庄便流出了一路景观,村口的那条河被无数的浪花洗礼成了一个又一个深水凼。夏季成了村庄里男人和女人淘麻的天堂。各家各户的婆娘或汉子挑着大担大担苎麻走向了河里。风吹过河床,浪花在荡漾,阳光晒着男人和女人的胳膊然后便沉在了水里,光在河面上闪烁,漫过膝盖的河水浸润着男人和女人的心境,站在河水中,似乎又一年与岁月重逢。在淘麻季节,村庄的男人和女人仿佛约好了似的,不约而同赶赴久违的盛会。河里人声鼎沸,男人和女人赤着脚站在河水中,河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卸掉浑身疲惫和负累。清澈的河水浸透了苎麻的灵魂,苎麻浑身湿漉漉滑溜溜的。一下一下左右摇摆地淘洗,水中的苎麻便精神了起来,有了饱满的精气神,似乎从远古的诗中走来。男人和女人淘洗着麻,手中握住的是明天的生活。麻淘完以后,他们并不着急回去,河里人多,大都是本村庄本院子的熟面孔,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开起了久违的玩笑,说到高潮处,男人和女人在河里用水当武器打起了水仗。一捧一捧水彼此往身上浇,男人成了落汤鸡,女人浑身淌着水,然后彼此对望着开怀大笑。笑声被河水收纳,打情骂俏的话被藏在记忆里,许多难以言说的美,飘进了风的思绪里。
刮麻
日头过了竿头,各家各户的屋檐下,堂屋里,竹林坝里,搭起了一条条长凳,在河中淘得干净的麻顺溜地搭在了长凳上,滑溜溜羞答答的样子。持家的女人坐在长凳上,胸前系着五颜六色的围裙,一把把小巧的刮麻刀在手,一片片麻放在刮麻刀凹凸处,大拇指戴上大小适中的竹筒,用竹筒紧紧地压住麻,轻轻往后一拉,动作不急不慢。柔软的麻温顺地蜕出长长的皮,露出了深沉的肌理,用浅绿色的姿态呈现在农人的面前。
男人还要为一家人生存而奔波,坐在屋檐下刮麻的大都是家中的女人或孩子。她们手中刮出的每一片麻,都创造出了独有的内涵之美。这种美,从远古的夏布中走来,积淀在沧桑的岁月里,从一片麻,到一绽纱,再到一匹布……麻的前世今生让时光储存了起来,它一生系着刮麻人千丝万缕的情结。麻纺出的布无穷无尽,从它灵魂深处发出的光熠熠生辉、璀璨夺目。坐在屋檐下刮麻,太阳徜徉在屋檐下,院落是一幅风景。
妇人们坐姿一致,手动着,嘴巴却没闲着,聊的是家长里短的是是非非,日子中的磕磕碰碰,滋味丰厚的农家往事在她们的口中被传得有板有眼。陈旧的故事被重新扒了出来,那些故事在她们的口中继续发酵,添油加醋组合成一个个新故事,天南地北地吹。生活之内的,生活之外的,男人八卦的,夫妻绊嘴的,婆媳之间的,孩子闹心的……想到哪摆到哪。一个龙门阵摆完,被风吹散,另一个故事又被阳光带了进来。那一家家屋檐下刮麻的往事,是一个享受龙门阵的过程,妇人们把心中想说的话,说给彼此听,说给苎麻听,说给时光听。
一块大晒坝,横着、竖着的晾麻竿在阳光了下很扎眼,阳光洒满了地坝,竹竿上晾晒的麻密密麻麻,一竿一竿各自为伍,犹如晾在日子中的风景,空荡荡的地坝,被一根根竹竿切割开来。有阳光,有影子,阳光在晾晒的麻上拼了又碎,碎了又拼,像人生的许多念头和想法。只是这一竿竿晾晒的麻,包含着庄稼汉一层层丰富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