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洄水是个湾

爱悦
发表于 2022-10-09 09:26

鲁迅先生曾说过:“其实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么?所谓的故乡,只不过是我们的祖先在流浪道路上落脚的最后一站。”明末清初,“湖广填四川,四川填陕西”,先祖颠沛流离,偶然间在巴山深处一个叫洄水湾的小镇停下了脚步。我没有在这儿生,也没有在这儿长,但这却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是我心灵深处永远的故乡。

民国年间,紫阳兵连祸接,民无宁日。1929年,土匪陈定安洗劫瓦房店,袭击宦姑滩后,沿八道河逆流而上,将洄水湾付之一炬,我家几院房屋葬身火海,曾祖父也因不肯上山作其师爷而惨遭杀害。

这场变故改变了祖父的人生轨迹。祖父将用于看家护院的两只短枪送给土匪头子阙治安,并允许他在我家宅基废墟上修建房屋,使其得以在洄水湾起家。后来,阙治安在八道河流域横行乡里,鱼肉人民。那个年代,人是最容易堕落的,祖父成了阙家烟馆和赌场的总管,新中国成立后他也将丰厚的家资在那里挥霍一空。

一贫如洗,家徒四壁并没有洗刷掉祖父的“历史污点”,解放后,带给他的是没完没了的检查,无休无止的批斗。20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城镇居民下放的浪潮首先波及我家,全家人逆八道河而上,来到一个叫“顶粮坡”的小村庄。在那个粮食比黄金还珍贵的岁月,谁都知道,多添几口人将意味着什么,乡亲们并不欢迎这几个吃公粮的市民。曾祖母年近八旬,颠着一双小脚,步履蹒跚,颤颤巍巍,生活勉强能够自理。文弱的祖父不敢下地干活,凭着一手好字和广泛的交际,为生产队计工分、“搞外交”,多少能分点粮食。祖母很久也适应不了农村生活,队长给她定了最低的工分,还说:“牛教三天都能耕地,你学几个月还不会干活。”祖母气得扔下锄头,伤心地大哭起来。为了不让家中的几位老人在别人的冷眼里乞食,品学兼优的父亲毅然放下书包,用稚嫩的双肩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担,开始了“编外农民”的生涯,那年他还不足十六岁。

20世纪80年代初期,政府给我们家下放的人口落实了市民待遇,全家也筹划着重返洄水湾。一位亲戚愿意无偿提供宅基地,父亲也专门学会了蒸馒头、烙烧饼、搓麻花、炸油条一整套手艺,准备在洄水湾开一个小食店,以此来养家活口。回到洄水湾成了全家人梦寐以求的心愿,在儿时的记忆中,洄水湾是那样的亲切。每逢要上街赶集,姐弟俩总是舍近求远,嚷着要到洄水湾。踏着老街的青石板,父亲指着一些陌生的门楼说:“这是你祖父输掉的祖屋,那是我们家下放前居住的房屋…… ”洄水湾的乡亲们总要热情的拉我们到家里坐坐,拿出好吃好喝招待,临走时还要给我们姐弟俩买些零食、玩具,甚至还有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

父亲为了把我们母子三人的户口转为居民户口,四处托人,八方求情,最终毫无结果。父亲在多次碰壁后,早已心灰意冷,一门心思地勤苦劳作、发家致富,很快就在村口盖起了三间气派的新房。搬家那天,十里八乡的亲友都来庆贺。鞭炮劈劈啪啪地响着,姐弟俩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们哪里知道,全家就要在这里扎根了,再也不能回到洄水湾了。

后来,我第一次走出八道河,来到向往已久的城市,开始了新的求学生活。那时,山里交通极为不便,每次返校都要费尽周折,步行二十多公里,到洄水湾才能乘坐三轮车,至洞河坐船赶往县城再转乘火车。参加工作后,时常因公出差或外出培训进修,洄水湾是必经之路,来回往返中,见证了小镇日新月异的发展进步。在家乡从教十年之后,改行进城从事新闻宣传工作。我的足迹遍布紫阳的乡镇村组,奔忙在大街小巷、田间地头,为紫阳发展摇旗呐喊、鼓劲造势。因为一份浓浓的乡情,我倾注心血和笔墨最多的还是洄水湾,竭尽全力向外宣传推介这里的人与事,景和物。

脱贫攻坚战打响后,宣传部被安排在洄水镇驻村扶贫,我主动请缨分管脱贫攻坚工作。几年时间里,我和“四支队伍”共同奋战,实施了一大批基础设施、公共服务建设项目,大力发展茶叶、魔芋、冬桃、养蜂四大产业。村里成立甜蜜蜜养蜂合作社,我把亲手拟定的标语“荒坡建成花果山,乡村变成蜜罐罐”挂在村口,说服部领导拿出办公经费为乡亲们购买花种、蜂种、蜂箱及养蜂工具。协调申请商标、设计包装,联系江苏常州一家电商公司帮村里销售蜂蜜。家家有产业、户户稳增收,村民们真正过上了甜蜜蜜的日子。

父亲过完六十岁生日,我软磨硬泡说服他进城跟我合住。接他进城那天,车子驶过洄水湾时,父亲特意让司机放慢车速,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若有所思。我给他办理了民间版的“退休手续”,结束了他四十四年“编外农民”的生活。一只疲惫的陀螺突然停止了转动,父亲总是莫名地发火。我知道,我把一棵大树移栽到了县城,而根却留在了乡村。

父亲慢慢适应了城里的生活,闲暇的时候,他总是跟我提起“绥定府”“燕子岩”,那是我家的祖籍。童年时,祖父也曾多次给我讲过“燕子岩”的故事,余氏族人在那里聚居,成千上万的燕子秋去春来,在悬崖峭壁上垒窝,岩底堆积着厚厚的粪便,族人将其挑回家做肥料,那儿土地平坦而肥沃,族人们其乐融融,生活富足。其实,祖父也不知道“燕子岩”具体在何处,迁陕时家人随身带的族谱在战乱中丢失,故事是从先祖那里一辈一辈口口相传而来的。

迁陕始祖埋葬在离洄水湾不远一个叫桦栎岗的山坡,五重豪华的墓碑毁于“破四旧”运动。幼时走亲戚时,我还跟随父亲去祭拜过,残存的碑文依稀可辨,可惜那时读不懂艰深晦涩的古文,也无寻根问祖的意识,没能记住碑文的片言只语。多年以后,我请好向导、带上柴刀,在丛生的荆棘中找到坟墓,墓碑已荡然无存,仅剩一个矮矮的土堆。我在百度上搜索,四川省达州市叫“燕子岩”的地名竟有十一个之多,无法一一核实。我找到清代绥定府老地图细细研究,在孔夫子旧书网上购买了数本川渝两地的余氏族谱,托人给我寄来了达州市及各县的方志,甚至还找到四川一个公安上的朋友查找户籍,一丝一毫信息都不放过。千方百计找寻,依然杳无音讯,一个长辈口中的大族竟然在历史的烟尘中销声匿迹。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一路风尘仆仆,匆匆走过半生。几十年里,我曾无数次路过洄水湾,无数次回到洄水湾,或从这里出发远行,或在这里驻足停歇。走过万水千山,却永远也走不出心中的洄水湾,那是我心灵深处永远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