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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门前

锅仔码头
发表于 2022-10-23 12:02

我家住村东头。

村里人出村进村,都要从我家门前过。我小的时候,父亲在家门前的土台上栽了一棵洋槐。只有锨把那般粗细。父亲栽那棵树的时候,还很年轻,一头黑发。

天擦亮时,躺在炕上,我总能听见人的脚步声,沾着浓重的雾水,闷闷地走过去。这是人们下地去了,他们的犁头上,一定挑着露珠。

中午的时候,人们扛着农具,浑身泥土,回来了。这时候,父亲会隔着门喊:来喝一罐茶——

门外回道:不了,回去早点歇。

麦茬地翻几遍了?

第二遍。

话音传来,人已走远。

黄昏,我端着碗,蹲在门口的土台上,等伙伴们来捉迷藏。月光从蟋蟀的琴弦上升起,夜空清亮,大人们站在院子里,盘算着明天的活。我们把自己藏进葵花秆,藏进麦草垛,藏进背篓,藏进云端,甚至把自己藏进大人的闲聊里。

小时候,村里的路,全是土路,我家门前也不例外。

下雨天,屋檐上的水,汇聚在一起,淌过门前。过往的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水,裤腿上,甩起的泥点,糊了一层。布鞋底子上,粘着一层又一层的泥巴,厚厚的。

这种时候,村里人很少出村。下地,是泥;去赶集,也是一路泥。我家门前,是寂静的。只有雨水兀自淌。洋槐树长高了半截,树叶上挂着雨点,吧嗒,落下一滴,吧嗒,又落下一滴。

天晴了,云散开,出彩虹。阳光把路面晒干,晒得发烫。不用多久,路上便是一层虚土。人拖拉着鞋走过,便是一路尘土飞扬。

洋槐树,这时候泛着苍翠的光芒,似乎再一使劲,它就要飞起来了。

有一年,村里来了工程队,拉来成堆的水泥和砂子。听说,要硬化巷道了。在这之前,从山下通往村里的路,已经硬化了,五米宽,修了护坡,挖了水渠。下雨天,终于可以不用踩泥踏水,去赶班车、赶集了。

很快,路面硬化到了我家门前。

我们把硬化路面叫打路。刚打过的水泥路,不能踩踏。撒一层麦秆,或铺一层塑料布,用砖头压住。人们欠着身子,从墙根下颤巍巍走过去,生怕一脚落下去,踩进水泥里。鸡啊鸭啊,是不怕的,趁人不注意,已经开始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还不时用嘴啄一下粘在水泥上的蝇子。水泥路上,留下了几串竹叶,又落下了几串枫叶。

路干了,可以行走了。风再吹,雨再下,路上拓着的竹叶和枫叶,似乎永远长在了上面。

通村的水泥路,和村里硬化过的巷道接上头了。

又是下雨天。

厚厚的云,铅灰色,从南边移来,罩在我家门前的洋槐上。洋槐长大了,也长粗了。只是雨落在洋槐上,还是旧年的样子。吧嗒,落下一滴,吧嗒,又落下一滴。

人们再不用担心下雨天了。该进城进城,该赶集赶集。雨水顺着水泥路面流走了,踩上去,不会甩起泥点子,不会粘两脚泥,也不会脚下一打滑,跌倒在路上滚一身泥。

后来,路面变得干净,人们依然秉承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好习惯。扫了院落,还会把门口也打扫一遍,有时洒点水,清清爽爽。

经过我家门前的,最先是三轮车,后来是摩托车,现在变成了小轿车。人们蹲在我家门前的土台上,掰着指头算,从东头到西头,从上庄到下庄。海明家一辆大众,永恒家一辆面蛋蛋,大瓜家一辆五菱宏光,翠球家好像也有一辆,石头还有一辆出租车……一圈算下来,八九十户人家的村里,竟然有二三十辆车,不少了。这车大多都在城里,周末有时会回来一趟。上山,进村,都是平坦的水泥路,一路顺风,大多能开到家门口。

车过我家门前,开车的人会停一下,把头从玻璃窗伸出来,跟蹲在土台上的老人们打招呼。这是祖辈留下的礼仪,所有人都遵守。

回来了?

回来了!

您身体好着没?

好着哩,屋里喝水去。

不去了,热得很。

那赶紧回吧,你妈给你包的扁食都煮烂了。

一句玩笑,众人哗啦而笑。

车开走了,人们顺着话题,七七八八又扯一阵子。阳光在洋槐树荫里飘荡,有一些细碎的,飘到人们脸上。那深刻的皱纹,落满黄土的皱纹,能种出五谷杂粮的皱纹,此刻,泛起了光泽。

再后来,两三年前的事。村里要安路灯。太阳能电板,半个炕桌大小,顶在杆子上头,路灯弯着脑袋,到了晚上,天抹黑,齐刷刷便把眼睛睁开。我家门口也有一盏。炽白的灯光,一半落在路上,一半落进院子,亮晃晃的,像池塘里的水。

几百年了,村子里都用月光照明,在昏黄的光线里,过河一般,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走过一辈又一辈。没有月光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人们只能凭感觉,一步步走向更深的夜里。到我小时候,条件好些了,用起了充电式的手电筒。四四方方的身子,红塑料壳,小碗口般的灯头,屁股后面挂着电池。关键是可以充电,充电就省事多了,把拳头大的充电器别进插座,一晚上,就充满了。提着手电走夜路,是骄傲的。浓烈的光,那么亮堂。

现在更好了。现在不需要手电筒了。白天,电池板吸足太阳能,晚上,自动亮起来。黎明时分,自动又灭了。清洁、环保、智能。父辈们一定没想到有一天,曾经稀罕的灯光,会在村里家常便饭般亮起来。

我曾在某个夜晚,踏着山鸟的鸣叫,在村庄的对面,看到几十盏路灯把村庄罩着,毛茸茸的,像一块白毛毯。那光亮,让村庄变得温暖,变得慈祥。她不再是大山的一部分,她就是她自己,一个养活着八九十户人家的村庄,她有名有姓,有出处,也有前程。

我甚至借着光亮,远远地,看到我家的门前。那条水泥路,那墙角的竹子,那路口的洋槐,带着风,带着阴凉,带着光阴的私语。

有了路灯,没过多久,又有了网络。高高的杆子栽在我家门前,上面架着通信电线。于是,父亲的手机接上了移动无线网络。一根线,一个路由器,父亲的世界从此不同了。父母有了微信,拍点照片,发个朋友圈,百度搜个秦腔,做个家庭相册……用得比我们还顺溜。打电话,也换成了视频通话。

一段路,一盏灯,一根网线,变化看似细小,却悄悄改变着村庄的内涵和走向。

我家门前那段土坯墙,也要换成砖头的了。村里提供砖头、水泥,还免费给砌起来。我回家的时候,砖头来了,码在门口,水泥也来了,砌墙的地基也挖开了。下次回村,那多年的土墙,便再也见不到了。

只有门口的那棵洋槐,长成了一棵大树该有的样子。挺拔、葱茏、安详,树荫依旧笼罩着土台上的人们。其实,它比我更知道这个村子发生了什么。

下次回家,我要带上露珠和月光,向它详细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