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屋背后向阳的小山坡上有一棵核桃树,据说是当年爷爷和奶奶结婚时栽下的。“核”与“和”谐音,寓意婚后生活和美,万事顺遂。
这棵核桃树从当初的一株小幼苗茁壮成长,年年岁岁,春去秋来,核桃树和种核桃的人一样开枝散叶,开花结果。
这棵核桃的叶子厚硬且有稀疏细锯齿,向阳的那面深绿色,无毛,背阴的叶片下面淡绿色,侧脉的幼叶的腋内藏有簇短柔毛。春天的早晨,阳光像从清泉中浣洗过一般透亮,风柔软得匍匐在青砖黑瓦上,核桃树的花静静地隐藏在小嘴般的碧玉托盘里。
当第一声蝉鸣颤颤巍巍地挂上枝梢时,核桃树的叶子日益肥厚起来。胖嘟嘟的小青果,笼着一层淡淡的微光,默默地簇拥在阔叶间。而初夏的雨对着核桃叶高高低低弹琴时,核桃树碧绿的叶子微微颤动,闪着莹莹的亮光。这才看清一枚枚圆溜溜的小青果,它们那么可爱,三五成团,抢着喝雨水。
因了春风的轻吻、雨水滋润和阳光的爱抚,小青果一天天的膨胀,日渐丰腴起来,变成了鸡蛋大小的深青果子。核桃慢慢开始成熟了,我们会悄悄趁人不注意踮起脚尖儿,从低矮的枝桠上偷摘几个。躲在在草丛里,用石头慢慢砸去青核桃表皮那层青色的外壳,因尚未成熟那层青壳儿不易脱落,褐青色的浆汁四溅,彼时白嫩的手会被熏染上青黄的颜色,好像上了涂料,用肥皂也搓洗不掉。好不容易去掉表皮的青壳儿,裸露出坚硬的核桃罐儿,好像挣脱母亲子宫的小婴儿,圆润可爱。用石头砸开核桃,掏出鲜美脆嫩的核桃仁儿,剥开表层的褐色薄膜,如玉一样雪白的核桃仁儿,一牙牙儿,一瓣瓣在阳光底下闪着诱人的光,扔进嘴里,鲜甜可口,唇齿含香。
风送走风,雨迎来雨,日子过得像块软软的棉麻布。阳光一天天强烈起来,核桃们的表皮也由原来的浅绿变成了深碧色,不仅被我们这群小馋猫盯上了,还被森林里的小动物们盯上了。松鼠拖着长长的尾巴爬上了核桃树,尖尖的嘴啃了核桃驮回洞里。松鼠的绒毛蹭落在核桃树上,爷爷仔细观察发现偷核桃的野毛贼后,就砍来一些带刺的荆棘堆在核桃树下,还端着一杆猎枪躲在草丛里。为了守护树上的核桃不被偷走,他晚上趁着月光埋伏在草丛里等待着“猎物”,一蹲就是几个钟头,有时候会撬着一只肥硕的松鼠或者竹鼠回来。
日夜守护着,终于可以收核桃了。我们从家里拖来竹筐和篮子,叔叔举着长长的竹竿朝着树上一阵猛烈的击打。“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些青核桃像炮弹一样纷纷散落下来,蹦向四面的草丛里,我们就猫着腰在草丛里“寻宝”,把那些青核桃捡起来装在篮子里。
这些完全成熟的核桃被放在木盆里,用棒槌轻轻一敲就乖乖褪去了青色的外套,一个个光洁圆润的核桃挨挨挤挤地放在簸箕里晾晒。一个个小光圈儿均匀地散落在核桃军队的脸上,阳光的足尖不停地旋转着,阳光下的每一个核桃都闪着诱人的光芒。
要吃核桃不易。晒干的核桃被装进蛇皮袋里,锁进红木箱子里,如封藏一个秘密。等待是漫长的。大年三十的夜晚,一家人围着火炉烤火,在众人企盼的灼灼目光中,爷爷把裤腰带上的钥匙解下来,拆入木箱的锁孔。爷爷粗糙的大手伸进箱子,掏出一个个宝贝核桃,每个人会分到8个核桃。核桃到手后大家找铁锤砸,拿木棒敲,聪明的弟弟还用门缝夹,我则急不可耐地直接塞子嘴里咬开。奶奶会把自己的核桃又分给我和弟弟,我们还把核桃埋在滚烫的草木灰烬中烧,烤好的核桃香中带酥,冒着热气,好吃得像一只只野兔从面前蹿过。剩下的核桃就要留着来客人的时候才会装在托盘里待客,小孩子再馋也只有干看着的份儿了。
从我记事起,印象中每年的腊月初八一大早奶奶会蒸上一大锅香喷喷的腊八粥,她盛上满满一大碗儿的腊八粥特意端到核桃树下。爷爷拿一把镰刀,从树根往上轻轻砍一下,奶奶就用勺子舀一小勺子饭“喂”到核桃树的“伤口上”,奶奶一边给核桃树“喂饭”,一边嘴里念念有词道:“腊月半儿,核桃罐儿,吃了我家腊八饭,来年结果一串串儿……”爷爷一边轻轻砍,一边摇晃树干,奶奶一边给“念经”一边给核桃树“喂饭”。一直从树兜到树顶,怀着虔诚之心把一碗饭喂完,这才相互搀扶着回家。树影婆娑,银发被风轻轻拂动,岁月静好。
不知是核桃树显灵,还是奶奶每年腊八节给核桃树“喂饭”祈福的虔诚之心凑效,核桃树一年年粗壮,枝桠愈发繁密,每年收获的核桃也越来越多。
在我读书的时候有段时间学业压力很大,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晚整晚地失眠。妈妈就特意去收集了核桃心木 (核桃砸开中间分割果肉的薄薄一层木),晒干让我带到学校泡水喝。那棵核桃树的核桃家里人都舍不得吃,给我留着,妈妈没事儿就拿着小铁锤砸核桃,把核桃仁儿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小罐头瓶儿里,塞进我的书包。“吃核桃补脑,每天记得吃几片核桃仁儿,咱家穷,这可是最好的东西,都省着给你了。”虽然爱吃核桃总嫌砸核桃太麻烦。后来我读大学,家里稍稍宽裕了,妈妈还是会托人买了核桃,用夹子一个个夹开,掏出核桃仁儿装进小瓶子,塞进我的行囊。读书累了,从小瓶子里掏出核桃仁儿咀嚼一番,觉得孔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于我心有戚戚焉。
再后来我们像燕子一样离开小村子,物质条件也愈发丰富,核桃更是成了随时可吃的休闲小零食,可当我想起过年三十夜晚一大家人围炉分核桃吃的热闹劲儿依然十分怀念。童年的笑声都被光阴之布紧紧裹在故乡的小土屋里,如同窖藏一个温柔的梦。自从爷爷奶奶离开以后,这个家族团聚的日子也越来越稀有。
有时候会梦到那棵核桃树,斑驳摇曳的绿叶在阳光下闪亮。还会梦到核桃树枝头的斑鸠窝,我们一群小孩子在核桃树下仰着脸望着树上的核桃流着口水……醒来发觉是梦,心里浮起一层薄薄的雾。
光阴如白驹过隙,种核桃树的人已经离去,护核桃的人走了,守着炉火吃核桃的人也失散,不知道今年春天故乡的核桃树上结的核桃多吗?结的核桃谁去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