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年,无论是杜撰的怪兽,还是时间的节点,我都惶恐。天怕时节人怕年。这些年,我走过千山万水,但还是没走出怕年的隐疾。
父亲嘬口烟,唇边参差的胡茬涟漪般漾开,两只眼眯细着,把一张舒展的脸紧巴巴地缝合起来。噗……他长出一口气,唇齿间烟雾缭绕,两道眉箭一般射下——怪兽这时窜了出来。
年的阴影,就源自这怪兽,它混沌不清,也就无处不在。我的辘辘饥肠安静下来,生怕被怪兽发现,活吞了。
那 晚的饺子,我没吃一个。为了饺子,我闹了一天,父亲先是"武力镇压",然后是心灵"毒"汤。他没打倒我,却吓到了我。没有口欲的年,也失去欢乐的口感。父亲真是好演员,一个小故事,就化解了我的纠缠和拮据的尴尬。那时太穷!他才用怪兽给我画饼充饥。
那个怪兽是贫穷。每年春节,它都会出来捣乱。从口舌之争,到动手动脚,父母的战争硝烟滚滚。我就像个逃兵,在村庄和野地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他们喊破喉咙,我才回去,接受他们"战火"的洗涤和泪水的淬炼。我是他们的底牌,一场皮肉之苦就能了结他们的战争。
年,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但我过不去,总怕一不小心踩着雷。
小时怕年,是对贫穷无能为力,对父母的战争有心无力。如今,不缺钱,不愁吃穿,但我仍怕年。而且说不明、道不清,就像那个莫须有的怪兽,它一无所有,又无处不在。
过去忙年,是对穷日子的精打细算,充满仪式感和敬畏感。现在忙年,只是人情世故的流水操作,止于"礼".各种宴席扎堆,各种随礼奔波,很难在家吃顿饭。晚上醉醺醺回去,父母都已睡去。电视没关,驱赶着屋里冷清的气氛。这些年,他们已习惯了我的缺席。
除夕,初一……家里一直很安静,除了电视和手机。少点什么呢?父母好多年没有爆发战争了!生活好了,他们老了,懒得争吵了,也没力气打我了。那些过年的仪式,他们孤独地重复着。我不在时,他们孤单。我在时,他们孤独。关于家、年和传承,他们都后继无人。
我怕,明明过着同一个年,我们却南辕北辙。《说文解字》说,年本作秊,谷熟也。禾首千身,千通迁,勾勒出岁月不居。年是谷的迁徙,也是人的迁徙。甲骨文的年更接近本原——秂。上禾下人,禾垂着穗,人弓着腰。这画面多像父母,向成熟低头,向收获弯腰。
从秂到年,从父母到我,中间隔着几千载。"怕年来年去,渐雅志、易华颠……当时只忧未见,恐如今、见得又徒然。"这些年,我有了事业和孩子,以为年龄已足够大了,但面对父母和年,我仍是童年那个无所适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