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武清泗村店乡齐东营村还保留有一间不大的石磨房,在小村的中间位置,紧靠村委会。
村委会是过去地主贡家的祖屋。贡家是村里的望族,据说祖上做过京城九门提督。北运河边从东到西一拉溜几个村子,向来人才辈出,气象非凡。故乡有谚语:北商村的锣(罗姓)——敲不得,泗村店的猴(侯姓)——耍不得,太子务的马(马姓)——骑不得,齐东营的供(贡姓)——上不得。这些人家都是大姓,在当地颇有势力。
村里有出息的贡氏子孙都在北京天津谋事,后来因政策原因,有不少人回了原籍。我一个姓贡的小学同学就是跟着他爷爷回到村里的。那时候,他们家两间土房,房子矮小但是干净利落,窗户前还种着一株杏树,早春的树下,总会落一层红白相间的花瓣儿。
石磨房过去也是地主家的,现在全村人用。石磨房的正面为了采光,只留下门和窗的位置,却没安门窗。磨房正中安放着一个硕大的磨盘,上面一个大水缸粗的青石碾子被老榆木做的碾框固定着。靠近窗户,是一个青砖台面的土坯台子,齐腰高,方便在上面筛糠箩面。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给我讲过一个谜语:石头山,石头域,走一天,出不去。我猜了若干答案都不对,母亲提醒说这跟村子中间的一间房子有关,我仍没猜出来。最后,母亲告诉我谜底:在磨房推碾子。
上世纪80年代,村里有电磨房了,能在电磨房上班可是村里姑娘们的骄傲。但是,电磨房不是所有的粮食都能磨,于是石磨房仍能派上用场——年前,村里人准备包元宵的黏高粱面,蒸年糕的黄黍米,煮粥的白玉米渣子都要在石磨房的磨盘上碾。
临近腊月,就会有村里的勤快人早早地拿大扫帚粘去石磨房顶子上垂下的蜘蛛网和塔灰,用小扫帚扫去土墙上和地面的尘土,用净水把碾盘、碾子和青砖台面都刷洗干净。
过了腊八,村里人开始陆陆续续到石磨房来碾米面,一直到腊月二十九,石磨房里碾子和碾盘吱吱呀呀的声音就不会停下来。这个声音也在告诉人们:快过年了!
家家户户都要来石磨房碾米面,就要有个先后顺序。有勤快的人家不等天亮,早早地就到石磨房,把一个扫土炕的小笤帚放在碾盘的明显处,后来的人看见笤帚,就知道有人在前面把碾子占了,村里人称之为“占碾子”。后来的人也要排队,就是把自家的笤帚、筛子、面箩、簸箕之类的工具依次在石磨坊临窗的青砖台子上摆好。于是,碾米面的顺序就有了,没人加塞儿,老规矩,村里人都老老实实坚守着。
冬天,男人们也要忙乎各种农活儿,碾米面就成了女人和孩子们的事情。碾头遍二遍,一般都是孩子们推磨,没啥技术,抱着碾棍一圈圈使劲推就行;第三遍开始,就得大人推磨了,此时,推磨要匀速,劲道使得要恰到好处,这样碾出来的米面才又细又好。孩子们干活儿都是三分钟热度,推着推着就乏味了,不是喊累就是喊渴,最后碾棍还是回到了大人手里。
石磨房里的人们都在忙碌:推碾子的、归拢清扫碾盘上米面的、筛糠的、箩面的……大家都在干着手里的活儿。孩子们跑了,只剩下大姑娘小媳妇和老太太这些女人,磨坊里又是另一番风光,女人们手上干着活儿,嘴里也不闲着,说不尽的家长里短,于是石磨房里就时不时传出女人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整个腊月,石磨房就是村里女人们的舞台。在女人们的说笑声中,新进村的媳妇认识了更多的婶子和嫂子,平日里拌过嘴红过脸的邻居也和好了,甚至还有人给村里的年轻人说好了几门亲事,等出了正月,就安排双方见面呢。
黄澄澄的黍米、粉红的黏高粱面、白净的白玉米渣子,都碾出来了。在微风的作用下,细小的粮食粉末在石磨房中升起,与空气混合后,屋里就弥漫着带有新粮食香气的白蒙蒙气雾。几天下来,石磨房的土墙上、地上、窗台上、门框上都落了薄薄一层面粉,女人们的身上、鞋上、头巾上,甚至露在头巾外散乱游离的发丝上、眉毛上都落着一些面粉,各个都成了“白毛女”。
越临近过年,石磨房里就越是忙碌,有的人家排上队已是傍晚,就要挑灯夜战。夜深了,伴着石磨房里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光亮,推碾子发出来的单调却欢快的吱吱呀呀声仍徜徉在整个村庄。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贴春联,村里人也忘不了石磨房,村小学帮大伙写春联的韩老师取出早就写好的一副对联,让过路人顺手贴在石磨房的门框上,上联:推出五谷芳香,下联:转尽岁月沧桑,横批:顺顺当当。
进了正月,石磨房就没人再碾米面了。它开始沉寂下来,平常日子里就成了过路人遮风挡雨歇脚的地方,也成为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
石磨房就这样一年年给村里人带来幸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