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平原的好处是“平” 。成都平原往北,便入了山——秦巴山区。四外望去,一重一重全是峰峦,目光撞了回来。广元市就在这个地方,抬眼,宽旷的耕田不多。在这里干农事,要比平原难。山乡的农民,肯用诚实的劳动换取好日子。他们一辈子认准一件事:侍弄土地。把土地侍弄好了,唤起生长的力量,夏秋时节,土地就能献出蔬菜、瓜果、粮食,那样慷慨,那样无私。
我见过这样的乡景,也见过这样的山里人,那是在广元市龙潭乡的一个村寨——柏佛村。柏佛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一问,明白了。从前,村旁山上刻着佛,上百尊。佛,现今没了,去了哪里?许多人记不起来,好在留下了一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把“百”改成了“柏” 。我朝周围山上一瞅,多的还是落叶松。村里的梯田,没有大的,都是一小块一小块在坡岗上辟垦出来的。所谓坡度梯田大概就是它了。有一年,我走陇原大地,在六盘山麓的黄土高原沟壑区,看过世界上最壮观的庄浪梯田,广可百万亩,像是从天上悬垂下来的彩锦,一层层缠在山腰,太阳底下光影流动,美得不得了。那里的梯田,叫水平梯田,麦子和马铃薯长得多。广元这边,我见到的一些梯田,种的不是稻麦,是中药材。有个特色产业园,专门栽植金银花。金银花可入药。五月花开,先是白色,故而带上一个“银”字。趁这会儿,赶紧掐下花骨朵,因为此时的金银花,药劲儿大。再过六七天,花色转黄,药性就弱多了。这片药圃不小。我们是四月来的,山里的风还挺凉。未值花期,满眼的叶子颤着,听得见风吹枝条的声音。叶子不像人,一冷就缩紧身子,它们挺着,顺风铺出很远,很高,离天近。地里也种水果:黄金梨、红叶桃。
农家的房前屋后,呼为院坝。种得最多的是海椒。柏佛村的海椒,细长如荆条,得了一个“二荆条”的名字。为什么要有个“二”字呢?我还没弄懂。二荆条,微辣,榨出的油,色泽红亮,很香。郫县辣酱全国有名,用的就是这里的海椒。换了别处的,不是那个味儿了。厂家每年下订单,把这块地里产的海椒包圆了。腌制四川泡菜,也少不了它。我在地边蹲下身。海椒的嫩叶刚破开农膜,从泥土里冒出来,一垄挨一垄地朝前绿着,长势猛,噌噌往高了蹿,那股旺盛劲儿,什么也压不住。这么多、这么好的东西长在地里,那样老实地陪在身边,一个人待上一整天,也不寂寞。
药材、水果、蔬菜,绕满院坝,龙潭乡的干部管这叫“微田园” 。微田园成了山乡的好风景。好景招人。农家乐里当然飘出炊饭之香。柏佛村的路口,戳着一块牌子:樊家一碗面。这是一种什么味道的面呢?只管去想吧,应该错不了。在这个村子里,“樊”是大姓,为了一顿好饭,他家一定下了功夫,变着法儿把面条鼓捣出花样。对了,姓柏的也不少。柏佛村的得名,或许据此。
我在北大荒下乡的时候,进完达山伐过木。完达山里,莽林深得无边,树木皆极高大。雨后,菌子的清鲜气味很好闻。我爬到树上摘过猴头。摘下来,我舍不得吃,晾干,探亲时带回北京,跟肉一块儿炖,叫家人尝鲜。广元没有猴头,有别的食用菌。白朝乡徐家村、马家村的养菌棚里,栽着成片的香菇。香菇是从菌棒上长出的。菌棒也叫袋料,选来山上的青杠或椴木,弄碎了,当做培养料装进袋子,发酵、灭菌、接种后,就等着发菌、出菇了。哟,香菇敢情可以这样养出来呀!养菌棚里的学问大了去啦,水分、温度、空气、光照很要紧。这是一个细活儿!
白朝乡在广元市利州区西部,典型的高寒地区贫困乡。袋料香菇、椴木银耳、地栽灵芝这三样高山食用菌,让农民挣到钱,富了!有了养菌棚,土地不再沉默,四季都会歌唱。棚室里,采香菇的是几个妇女,脸上漾着笑。她们心里有数:运到城里,准能卖个好价钱!不光是她们,有个精瘦的老汉在路边溜达,眼角的皱纹乐开了。老汉受过穷,这些年,钱袋子变鼓,他能对人讲一肚子故事。老汉腰后别了一把镰刀。几个小青年,不认得镰刀,围着老汉问。我的田野经验比他们多——北方乡下,钐草搂柴、刈麦割稻,用得着它。我眼一瞥,心说:真是少见多怪!好些从村里出来的孩子,已经不会干农活儿了,种田的家什,当然不认得。
到了今天,老旧的农具还能派上什么用场呢?对于这位老汉,镰刀已经成为永久的配饰,它是一个标志,象征着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显示了一个农民的骄傲。缺了它,老汉会像丢失身份一样发慌。身子精壮的年月,他攥着这把镰刀,身子一低,贴紧成熟的稻谷欢快地挥动,嚓嚓嚓,锃亮的锋刃挂着风,丛密的茎秆应声仰倒,那么服帖,那么顺从。那一刻,老汉像喝了酒,收获的快乐令他醉得美。摸摸跟了多年的镰刀,老汉不忍心,也没有理由冷落它。他要让它陪完自己这辈子,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叫这硬实的家伙什,时常感到自个儿的体温。用久了的物件通灵性,天气寒了,它会悄声念叨:哦,还是这儿暖和!
回乡干,日后也有大出息,干吗非得往外跑呢?利州区的很多村镇,墙上刷着大字,多是一些励志的话。柏佛村里,一户农家的山墙上写着:“燕子回来了,年轻人也回来了。 ”寄意不浅。游子当归,山村的天地是留给他们的。年轻人返乡,汗水一洒,山村陈旧的样子,改了。有一天,我去宝轮镇的菖溪河,拐进方家山。方家山不是山,是一座古村。村上的人多姓方,张献忠攻取四川那年,从阆中迁来。四百多年过去,方家后代记着根祖,辟了一间屋子,当做家风家训传承室。村里还有一个剪纸传习室,墙上几幅作品,花鸟图案,配着字,细瞧,是“母爱”“廉洁” 。村容是整洁的,黑瓦檐、粉屋墙,窗前栽树,不是梨树,就是核桃。阳光照满村子,我感到安静。看得出,这儿成了一个旅游村。准有一群心怀志向的后生在这里,赢得明天的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