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荒我所在生产队的菜地里,蔬菜品种不少,但没有芹菜。我不知道其中原委,芹菜并不比别的蔬菜难种呀?当时正忙着生产,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有时候,在食堂里帮厨,偶尔会到菜地里收菜,感兴趣的是眼前那一架架的黄瓜、西红柿,摘下来,就可以生吃,从来没有想过芹菜,一次也没有。在北京,芹菜是家常菜,家里也常包芹菜馅儿的饺子。很多遗忘,都变成理所当然。
到北大荒第二年的春天,我被暂时借调到农场场部写文艺节目,吃住在那里。我们生产队里所有的房子,都是拉合辫房子,那是用草和泥,拧成粗辫子状,盖起的草房子。而场部的房子都是新盖不久的红砖房。我就住在这里的红砖房中写节目。
一日三餐,在场部的机关食堂。食堂在这一排红砖房最边上的一间大房子里。第一天,买好饭票,去那里买午饭。售饭处是一个不大的窗口,窗口旁边挂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几个菜名,其中第一个是肉炒芹菜。我买了这个菜,来北大荒快一年了,第一次吃芹菜。那芹菜炒得实在是太好吃了,51年过去了,那味道,只要一想起来,便还在嘴里萦绕,而且芹菜那种独特的香味,带有点儿草药的味儿,带有点儿脆生生的感觉,还能格外清晰地记得。说是唇齿留香,一点儿都不夸张。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在北大荒,也有好多美味或者奇奇怪怪的菜品,比如血肠,比如酸菜炖粉条……我也曾经吃过,但都没有这种感觉。其实,吃的这一盘肉炒芹菜,用不着多高超的厨艺,只不过芹菜中加了几片肥瘦相间的肉片和蒜片,而且那芹菜切的刀工实在太粗糙,长短不一,是乱刀下的作品。不过,它是小炒,豆油很新、很香。芹菜是新摘的,很嫩、很绿。猪也是新宰杀的,肉很香、很嫩。
现在想起,莫非新鲜就是这盘芹菜真正好吃的原因吗?还是因为我已经一夏天连带着一秋一冬和半个春天,都没有吃过芹菜的缘故呢?或者说,因为它是场部机关食堂里的小炒,和生产队相比,有了心理上的错觉?芹菜就一定比在生产队里常吃的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更美味?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盘肉炒芹菜,在我的脑海里都挥之不去。它的样子,它的味道,总还是会扑面而来,活色生香,清晰又真切,就像一位故人那么须眉毕现地站在面前。一直到6年之后,我离开北大荒,总还会时不时地想起这盘肉炒芹菜,仿佛它是一种莫名其妙的象征物。我也曾经反复琢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终弄不清。
离开北大荒之后,我曾经三次返回那里,北大荒已经今非昔比,那么多品种繁多的蔬菜,那么多色香味俱全的菜肴,让我目不暇接。其中也有芹菜和用芹菜做成的菜肴。不过,肉炒芹菜因为太家常,一般不会上宴会餐桌,宴会上,总是将芹菜的丝完全去掉,把芹菜叶剥光,然后切成长短整齐划一的条状块,整整齐齐地码在精致的碟子里,在上面放上几个虾仁,再点缀上一颗红樱桃。真的很好看,和北京冷盘中的芹菜一样好看,而且高级,只是吃不出当年的芹菜味儿了。
我曾经请教过几位老北大荒人,这究竟是为什么?他们当中好多人都说我在怀旧中美化了芹菜,是青春的一种固执的留恋。他们说得有点儿道理,但不能完全说服我,北大荒的蔬菜多了,为什么我唯独钟情于芹菜呢?它总有顽固存在于我记忆中的道理。
有一个人告诉我,当年我在农场场部吃的芹菜,是水芹菜。场部离七星河很近,河边的湿地适合种这种水芹菜,我们生产队的地是在平原上的旱地,种不了这种水芹菜。这么说,是水芹菜格外好吃,才让我格外地难忘?这样说也有点儿道理,菜如人一样,各有各的性情和性格,菜的味道,就是菜的性情和性格。人对菜的选择,和人对人的选择是一样的,也是要选择那种自己喜欢的性情和性格的菜。
不过,我还是没有闹明白,为什么这盘肉炒芹菜如此让我难忘,而且如此神奇地一想起它,就能看到它的样子,闻到它的香味?一切都已经远去,彻底地远去,人生中,大自然里,都充满着秘密,冥冥之中,无法解释和理解,却无形中映照彼此,刻印下生命的痕迹。无论怎么说,水芹菜,是我青春里一帧迷离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