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四海来,长安人尽地主之谊,乐于请客吃羊肉泡馍、腊汁肉夹馍、凉皮、油泼扯面、灌汤包子或饺子宴。这是好的,它展示了特别的风味,尤其是掏出了一颗至诚的心,并携豪壮和粗犷之气。
不过我以为请客品茗,尝一尝长安的茶食也很嫽。长安的饮食,除了豪壮和粗犷的一面,还有精致和风雅的一面。这一点,在茶食上有着足够的体现。
长安的茶食,首推水晶饼。实际上,绿豆糕、软香酥、蓼花糖、芝麻团或油酥饼,也都是极妙的茶食,不过群芳之冠,非水晶饼莫属。所以,长者品茗,水晶饼是必点的。
我祖父抽旱烟,往往会连抽三烟锅。他抽烟时,独坐堂屋,久久沉默,唯烟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的。除了火星,打破沉默的就是他的咳嗽。祖父也喝酒,平常是在吃饭的时候以三杯过瘾而已。他的茶不止一种,不过我印象深刻的是砖茶。印象中,祖父会用菜刀砍、刮那砖茶,祖母则在旁边叮咛:“小心手,小心手!”
我的姑奶奶,我的姑,过年过节必会带点心来,这些皆是祖父的茶食。然而,他似乎更钟情于水晶饼。过一晌,我父亲便买一盒奉他。祖父会分薄薄的一层皮哄我,但我想的却是水晶饼的瓤。他且饮且啖,聚精会神,颇具诱惑。他用掌承接着,以防水晶饼有屑落下。一旦掉到掌上,他就速送其口,绝不浪费。有时,祖父也会掰一角给我,可惜我不满足。我知道水晶饼及其他点心都放在板柜里,嘴馋了,便趁祖母不注意,自己去拿。笼子里摞了几层点心,我专取水晶饼。我拿起水晶饼,狼吞虎咽地大嚼,祖父也不管,祖母也只嘱咐“慢一点吃,小心噎着”。水晶饼甜,凉,细腻。初味如此,现在仍是原味。别的点心易崩,水晶饼的馅稍黏,遂显紧密。
这些是我十岁前后的经历,似乎很是遥远且飘渺了。
李正峰教授是书法家,诗人。在晚岁,他的书法理论成果尤硕。当年,我数次至府上看望他。他夏嗜绿茶,冬嗜红茶,多以水晶饼为茶食。一年冬天,我随他围炉而坐。壶冒热气,舍小而暖。他擦净炉台,垫上一层白纸,取几块水晶饼放上去,慢慢烤起来。水晶饼悄然膨胀,由硬变软,似乎要渗出糖汁和油脂了。他让我吃,自己也吃。红茶很浓,水晶饼别具其香。他坐在椅子上,一边品茗,一边悠然地说:“要读一点庄子!”他体态敦实,两腮肉丰,声音低沉浑厚。他神情之可靠像是武士,心动一笑,又毕露其慈祥。我曾经认为李正峰有国士之风,陈忠实是一等君子。
李若冰先生久在宦海,改革开放之后,几乎是三秦文士之权衡。其拔擢才俊,不遗余力。我初闯社会,得以认识先生,并遵其示意参加过一些文学活动,幸甚至哉!大约1986年秋,为陕西省散文学会成立一事,我往雍村干部休养所去见先生。此地居有胡采、杜鹏程、王丕祥和李若冰,不过我只见过胡采和李若冰。这里红砖小楼,甬道宽敞,总是安安静静。为散文学会一事应召至李宅,其夫人贺抒玉领我进先生书房。室雅窗明,图籍壁立。先生坐桌前,我坐桌侧。先生品茗,茶食是水晶饼,饼盛在一个绽着蓝花的小碟里。先生让我吃水晶饼,我觉得吃饼的动作太大,有失谨重,遂只端起茶杯,间歇性且象征性地抿着。先生满面光润,始终微笑,和蔼之气袭人。
我易于兴奋,年轻时绝少喝茶。只要喝茶,晚上便失眠。即使喝茶,也没有章法,潦草得很。大约1988年吧,我到一位厂长家做客,其以咖啡招待。一杯之后,我三天未睡实,整个世界轻若浮萍一般。我过去就是如此容易兴奋,四十岁以后,才渐渐钻研喝茶,并摸索着上道。现在已百炼成钢,也不怕失眠了。
我什么茶都喝过,现在一般是在早晨喝绿茶,下午和晚上喝普洱茶。深受长者影响,我的茶食素以水晶饼为主。上乘的水晶饼,其材料颇丰且优,有白糖、青梅、蜂蜜、桃仁、瓜仁、芝麻、果脯、橘饼、玫瑰、桂花、青红丝和鸡蛋等。做水晶饼,当然要用特殊的面粉,且经高温蒸熟,使其成粉状或砂状。调馅亦有十分严格的要求,软硬适度,不可频搅。调粉的工艺是先调酥,再调浆皮,并使浆皮乳化,有韧性。烘制追求火色均匀,且表面棕黄,底部棕红,生一些小小的裂纹。水晶饼呈椭圆形,置掌如承卵,红印盖于正中。口感清纯,细嚼而咽之,胃不虚,也不饱,唯有舒服。
人是文明的动物,其有思想,有精神,并非仅为生存。人听鸟鸣,听虫吟,投目于春山与秋水,注视于草萌与花谢,望云行,望星烁,看旭日,看落霞,观察蜻蜓冲浪,观蝴蝶逐香,皆是对岁月的消遣。日子无不繁忙且艰辛,品茗,享受茶食,不算什么法宝,但它却能分解人的繁忙,稀释人的艰辛,甚至会使早晨、中午或晚上得以延长,并能拓展空间,于是日子仿佛就不再苦短了。
长者一个一个都走了,悠然之间,我也几近是一个长者了。从今年起,客自远方至,我做东,固然要请客吃饭,不过也会请客喝茶。临窗品茗,以水晶饼为茶食,并欣赏瓦当和古玉器,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