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一样,虾堆里并没有虾。只需在菜馅外裹上米粉浆,撒上葱花和小茴香,将它装在特制的勺子里,伸进油锅去炸,直至它的表皮变得金黄,虾堆便做好了。趁热吃进嘴里,浓郁的香味熏得舌尖上止不住地冒出种种褒义词。
世界上有两种名不副实,一种惹人怒,一种惹人笑,虾堆显然属于后者。据说,它是因为吃起来香脆可口,毫不逊色于真虾,所以得此名。这倒有些望梅止渴的意思。不过,若虾堆和我想的一般,是由虾子堆起来压制成饼,那就不是孩子们在街头巷尾能吃到的小吃了。
楼下的黄姐就是摆摊卖虾堆的,她从广东嫁过来后,带来了祖传的做虾堆手艺。老公没了工作,两个孩子还在上学,黄姐就亲自上阵,在美食街上租了个摊位,取名叫“虾堆一口鲜”。最初,她做的是传统的虾堆,虽然好评不断,但是总会面临质疑:里面怎么没有虾呢?秉承着顾客是上帝的观念,她马上推陈出新。经过尝试,摊位上有了三种虾堆。
最贵的,上面嵌着一只蜷缩的大对虾,肥硕酥脆;次点儿的,对虾换成了小河虾,三两只竖着插在里面;最后一种则是没有虾的虾堆。从此,她的摊位前时常排起长龙,油锅里滋滋的声音和那浓郁的香味连绵不断,甚至远远地飘到了美食街的入口,吸引路过的人们一步步朝黄姐的摊位走来。
黄姐说,她本以为推出了有虾的虾堆后,传统的虾堆就无人问津了,没想到依旧有不错的销量,老人尤其喜欢吃。“可能是价格低吧。”我猜测道。她摇了摇头,“老人喜欢忆苦思甜。”黄姐说,老人们很喜欢寻找20世纪的味道,去追忆他们的青春,焐热怀旧的思绪。没有虾子的虾堆便很荣幸地和棒子面、烤红薯站进了同一梯队。
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古往今来,很多美食的诞生,有明显的斧凿痕迹,有些美食却从内而外地显示着简单,而这是最贴近生活的本色。它们大多来自艰难岁月里人们的苦中作乐,属于寻常百姓家的日常生活,属于被生活鞭笞着,却依旧热情洋溢的笑容。所以它们被善待,被铭记,被传承。
我想,简单才是美食能够流传的生命力。譬如,即便是一个心中没有半页菜谱的人,也能临场发挥,为你端上一碗不错的西红柿炒鸡蛋。虾堆并不需要罕见的食材、高超的手艺和独具的匠心,只要你掌握了做法,它就能像一只曲起尾巴的虾子,使劲儿一蹦,从泛黄的时光里蹦到现在,从广东人的油锅里蹦到了大江南北的餐桌上。
而这样的美食,才能真正地勾起乡愁。
黄姐说,曾有一个从广东来打工的年轻人,在她这儿一连吃了八个虾堆,吃到一半就开始流眼泪了。到最后,喉咙里的哭声想要拱出来,嘴里的虾堆想要压下去,二者抵在一起,硬是把他噎住了。缓了很久,他还是坚持把最后一块虾堆咽了下去。年轻人说,自从他创业失败,已经十年没有回过家了。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骗爸妈说自己过得很好,但生活的冷暖酸甜是骗不了自己的。今天他路过这儿,闻到虾堆的香味,实在忍不住了——他上一次吃虾堆的时候,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而现在,身上挂满了潦倒和狼狈。但他不会放弃,“就像这虾堆,本来是没有虾子的,但加上河虾后,味道反而更好了,”他挥着手说道,“我也要给自己加上一条粗壮的虾尾,一条不够,就再来一条!”
对游子来说,最魂牵梦绕的只是母亲炸的那一碟虾堆,那份贯穿岁月的香气,是任何油锅都望尘莫及的。而在他乡遇到故乡的美食,那熟悉的温暖与馥郁,足以让一个沉沦在悲苦里的人重新拥有勇气与希望。
我从黄姐那儿买了些没有虾的虾堆——看来我也喜欢忆苦思甜。我一边吃一边想,其实何止是那年轻人,黄姐和我不也是一点点地把生活填满,然后炸得全身金黄?
虾堆注定没有奢华的滋味,但它注定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