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城市,越来越向往山村的那个故乡。
住在城市,上不着天,下不靠地,没降落、抵达和栖息的地方;还有城市永不疲倦的奔波与嘈杂,让心难安。
故乡位于鄱阳湖畔的狮山与土塘、杭桥交界,地图标记为魏家义,我一直写作义家山。缘于村子住有魏、李、王三姓,几十户人家,百几十人口,老一辈人在一起,于内和睦,于外团结。
可故乡于我的向往是不完整的。我遥望的只是童年遇见的故乡,和故乡依然青青的山、清清的水。
故乡的山不高,也不低,但群山之间依存出了一种气象,静谧,秀美。因而这个山村基本盘被风水地师称为"小姐地".据说,在小姐地长大的姑娘,个个出落得俊俏,就是外地娶进的媳妇,时间长了,也被这块山地滋养得渐渐标致。
孩童的眼睛,对女人的漂亮不甚敏感,只是记得,山村的伢妹子,个个活泼鲜亮。即使年龄大的妇人,哪怕衣服是补丁打着补丁,颜色褪尽发白,但干净顺畅,头发也不见一丝零乱,看上去不但和眼,还让人多出一份敬意。小时候特别顽皮,但从不敢对她们造次。长大后才懂得,人的自尊是生命的守护神。
孩童时代,最深切于内心的是这个山村给予的自豪。那个年月,物质异常的匮乏,这里还有甘蔗,以及将甘蔗熬成糖的甜蜜,还有打石塘副业的经济相对活便,我们可买小人书看的喜悦。
义山的格局呈怀抱状。义山文化老人心普如是讲述:一个好的盘居,得前有映堂,后有靠山,两边还要左"青龙"右"白虎"作护守(青龙、白虎也是指山,只是比后背靠山要低),如同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前有清水,后有靠背,左右有扶手,让人安心舒坦。义山村正是如此。
山还要讲究来龙去脉,即地势、地理。义山的来龙就是后背山的"小姐岭";去脉则由小姐岭向东而上,层峦叠嶂,名称分别是庙屋背、歇马墩、踪无岭、囚笼洼、红花岭、红毛国、剑山、平垴、菊山、弓架岭、青山、盘岭,至主峰双仙垴,再如一条长龙逶迤而下,又分别称为毛狗洞、下午岭、杨梅岭、纹山、木架冲、崖泉山、学堂山、万宝坟、缸盖山……
村庄的西边,也有一个宜人的格局,但没人住。据心普老人讲,这方地被地仙"喝死"了,没了生机。所谓喝死,就是叫死。比如村西边的那方风水腹地,地仙唤其为"鲇鱼挂壁"、"瓮口",前面的山依次取名"老鼠嘴","猫儿山","公狗山","封箱庙".鲇鱼挂上壁,分明是死鱼;瓮口肚深口窄,没有发展;老鼠要出去,死敌猫儿拦住了;猫也困住了,公狗横在前面;狗也别想走,封箱庙封住了自己,也封住了狗的出路。层层关卡,将这方地扼于死地。
心普老人说,地仙大都这样,见到好的地盘,自己得不到用,又生怕别人拥有胜过自己,就喝死它。
上世纪末,离开了在家乡的工作地,去故乡的路变得越来越迟疑。哥哥弟弟情浓,总是牵挂,就由经济状况好点的二哥给我盖了一栋小楼房,与二哥、细弟共享一个庭院的花香。我将这方暖心的院子名之为"义园",也就时不时的,在义园虚度光阴。有二则微信,表达了与义园的心与情:
"就二嫂与弟媳二厨官出了门,没大菜小炒的铺排。一个人轻声至义园,享受最简单的生活。数日里,花生一碟,青水豆折一碗,白酒一盏。内藏一股贱劲,不愿一味地被安乐宠住。比如身体时不时地疼着病着,竟生几份喜悦,觉得疼着痛着,证明自己还活着。一个人的义园,光阴很缓慢,也很宁静;光顾的,只有蓝天里的悠悠白云,山中的缕缕清风,还有鸟儿的低吟浅唱。感觉,一庭院的幸福。"
"连日里,将自己一个人置放在义园,一日三餐清淡,青水煮豆折,亦无人事相扰。安然地喝茶,读书,竟听到了久违的,骨节生长的声音。记下一句话:比活在别人嘴里更重要的,是活在自己的成长里。"
住在义园,一般脚不出院,缘于人群里的攀援与摩擦,让我疲惫,还有大众蓬勃而急切的现实生态,也让心不得开阔。个人认为,一心现实的人,不要时光的远方,不觉精神的空灵,于人的生命是有悖的。倒是心普老人,时常推开义园院门,我们一起在茶香里,谈吐着这个山村的一些鲜亮记忆,和一些神秘。
心普老人大名魏先良,年已古稀,学堂里只念过几年书,可一直没放下书,读着读着,就有了一些不同。一次,老人讲起了传说中的"阵亡火".
那还是他刚出林的年龄,一天晚上,他同村里几人上山放夜。所谓放夜,就是带着狗,捕捉乘夜色出来觅食的憨猪等野物。放夜的主角是他家的一条大麻狗,大麻狗长得又高又大,勇猛十足,还机灵异常,只要野兽出现,能逃命的很少。
那是个久旱无雨的晚上,天上铺满一层厚厚的乌云,不见星星不见月亮。他们拿着杈,在又黑又暗的山路中探索——手电不能用,怕惊跑找吃寻喝的野兽。时过半夜,没有任何获得,他们摸到了一个山坡上,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把人震住了。
那时还没修筑圩堤,从杭桥到鄱阳湖是大片湖州,可一眼望穿。只见湖州上,好多好多团火,形成巨大的火阵,且色彩古怪,变化诡异。它们有大红的、淡红的、还有红中带绿的、红中带黄的……有时排成一条长长的彩龙,一闪一闪,一光一暗,有时结成一团,如一只大大的灯笼。它们一会儿散开,有上里路长,像风样快,眼看在鄱阳湖,不到一分钟,就到了江东坂一个洲上,一会儿呼呼回到了鄱阳湖。一直反复如此。
尤其惊异的是,它们像安排好了似的,有纪律、有秩序,没有一只火是单独的,散开也是排队一样,几尺路一只,不是远的远,近的近,它们一光一暗,轮流交接,协调有序。这阵势越看越怕,一大群狗没哪条敢动,连那条威猛的大麻狗也缩在人的脚下,静静的蹲着。老人事后才晓得这叫"阵亡火",传说是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湖十八年,战死将士的亡魂。
村庄永远是孩子的乐园,小时候,山上山下,村里村外,钻天打洞的疯玩。村庄右边有座水库,大而深,周围悬崖陡壁,底下沟壑纵横,一青年曾投身而下,就没再上来。库里的水,六月天都是冰凉冰凉的。虽然有点怕,还是喜欢在水库里游泳,这里的水干净,游得也自在,可以一个人绕着水库四周,想怎么游就怎么游。
水库东边,有座小水库,叫庵根水库。庵根水库小,加之泄洪道低,藏水更少,但里面有洪水暴发时逗水而上的鱼。待天干时日,小水库瘦身为小水潭,就带领小伙伴集中山上的水牛,驱赶水牛在水潭里来回奔跑、踩踏、打滚,小水潭就成了泥水塘,鱼儿在泥水中待不住,只有晕乎乎的将头探出水面,我们就可以随意抓鱼了。水库西边,也有一座小水库,名为泰山水库。泰山水库势高,遇有大雨,山沟的水流齐聚于水库,形成洪流,从水库移洪道瀑布式的跌落,然后一路冲向大水库。大水库经年未干,有很多鲫鱼,大而肥,我们称为车板鲫鱼,意为鲫鱼有水车的车板一样大。鲫鱼平时潜于水底,可遇有洪水泛滥,它们也随之泛滥起来,有时竟同浪花跃出水面。尽管眼馋,但无法用网兜逮到,水太大亦太急。后想了个法子,找个长铁钉,磨出锋,再到铁匠炉上凿个倒挂,像钓鱼钩上的,然后将铁钉固定在木棍上,成一个"鱼杈".用鱼杈对准洪流一个点,不停地扎,时不时的,就能惊喜地扎出一条车板鲫鱼。
童年时代,在山村自然生长,是生命最重要的缘。有这份辽阔的自由与自在,我才可长成生命自己的样子,长成现在这个不断问寻,求证,前行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