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地垄,麦地连片。风过处,麦浪翻滚,像极了一片奔跑的海洋。
麦子黄熟时节,领了守麦任务的母亲会带上我,任由我在无边的麦地里撒欢。现身那一片连天的麦地,幼年的我总会展开联翩的想象。总以为,有一位神奇的魔法师,借助大地这个巨大的舞台,不断进行着神秘的表演。你看,三月逼人眼目的油菜花,犹如一道黄色闪电,惊心动魄,照彻乡村的每一个角落;你看,果实累累的秋天,漫山遍野,层林尽染,田野浩荡的金黄,犹如火车载着烈焰在阳光下奔跑;而夏日满眼的翠绿,冬天的萧索枯黄,又是谁在大地上挥毫泼墨,进行着另一番浓墨重彩的表演。
芒种前后,大日头一晒,麦穗灌浆得贼快。黄熟的麦子,引来铺天盖地的鸟雀。麦地深处,插了不少着青衣、戴破草帽的稻草人,却驱赶不走聪明的鸟雀,得派专人看守。母亲和另一个姐妹被分派看守麦田。两人各拎面铜锣,围着广阔的麦田,边喊边敲,鸟雀驱赶得满天飞。趁守麦人歇息的工夫,鸟雀又悄无声息地飞返,和守麦人捉起了迷藏。母亲和那个姐妹复使劲敲着铜锣,"呜呼——呜呼——"地喊。鸟雀复又腾地飞高,在天空盘旋一周后,于远处的另一块麦地徐徐降落下来。守麦人疲于应付,顶着初夏耀眼的阳光,在麦地深处来回奔跑。远远望去,就像两个可爱的小矮人,在大地的中心,游戏,奔跑。
就这样,鸟雀和守麦人在麦地里反复捉起了迷藏。那时的社员,似乎并不愿像今天的人们那样,在麦地的边缘或临近的高处,张一张巨网,一群人齐声呼喊着,把鸟雀往天网上赶。鸟雀不知是计,一只只缚在网上,"扑棱棱"拼命挣扎,哀号。血淋淋的,场面十分悲壮。那时种庄稼,社员们也似乎极少使用农药,田头地角看不到因误食农药而倒毙的鸟雀。先前,田野、村庄、山岗、场院,到处是活跃的鸟雀,它们总是和人类格外亲近,而且胆子格外大,那里有人居住,它们就会跟着出现在那里。人在地里干活,它们会跳跃在你面前,或者亦步亦趋,紧跟在身后,有时则在头顶翻飞,歌唱,甚至集聚一团,进行整齐划一的空中飞行表演。分明,它们把人类当了自己最亲近的朋友。或者,和人类一样,它们也把自己当了大地的主人,它们在大地上恣肆地飞翔、舞蹈,热烈而盛大地生长繁衍。天空,有它们自由飞翔的身影;大地,有它们肆意书写的足迹。天空和大地,是它们表演的舞台。它们是天地间真正的诗意栖居者。
"和人畜一样,鸟也是一条命,是不可以伤害的。"站在无边的麦地里,仰望着头顶盘旋的鸟雀,母亲告诉我。一个只断断续续上过一段时间夜校、几近文盲的大队女社员,显然谈不上有意识地保护环境和爱鸟护鸟,但母亲是个善良的人,喂养的猪狗鸡鸭,都把它们看作家里的一个成员。被队上分派守麦任务,也只是借助铜锣,或者喊声驱赶,从不会伤害一只鸟雀。鸟雀偷食麦粒,难道母亲和与她一起守麦的姐妹,真的只有驱赶这一招么。显然不是,她们只是不忍伤害那些鸟雀,就像村里人不忍伤害路上的一只虫蚁一样。早些年,全国上下掀起"除四害"运动,麻雀被列为"四害"之一,村里人也只是象征性的对麻雀进行了一番骚扰、驱赶,而不是赶尽杀绝。因为村里人并不相信,以捕食害虫为主,偶尔也会偷吃粮食的麻雀会是"四害"之一。在村里人眼里,那些清晨把他们唤醒,地里劳动时为他们歌唱的鸟雀,早已是村庄不可分割的重要一员。它们和村庄朝夕相处,和人类共守着同一个家园。
其时,从淮河边上发大水逃荒过来的安徽人,拖儿带女的,不时在我们那一带村庄出现。也许,逃荒的安徽人正是踩着麦熟的时间节点,南渡长江,辗转来到这个长江中游、修河岸畔的村庄的。无边的麦地,很好地淹没着偷麦人的身影。母亲和那个姐妹似乎只顾专心看守鸟雀,对安徽的几个伢崽偷割黄灿灿的麦穗,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生产队长知晓了此事,却并未过分责备守麦人,只是要求加强戒备。闹不明白,队长咋没把偷麦的安徽孩子当作破坏生产的对象抓起来。而且还有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村里人那么贫穷,却总是大度地拿出瓜果粮食接济逃荒的安徽人。有的家庭,甚至把自己的房子腾出来,安顿那些逃荒的人。而安徽人则会摆开场子,免费给村里人表演凤阳花鼓和黄梅戏。当安徽人离开时,他们洒泪相送,就像告别自己的亲人。想想,那应是特殊年代,困境之下,贫穷之人彼此间的温暖和慰藉。这是几十年后,我对那个特殊年代最温暖的记忆。
对于生活的这个世界,村里人,包括生产队长在内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他们付出劳动和汗水,用爱与善拥抱世界,无论快乐、辛酸,还是苦难。他们始终用爱与善守护心灵的一角,与世界平等对话,交流,包括对一只鸟雀、一只虫蚁生命的尊重,对一群逃荒的流浪之人善意的保护和收留。这一切,既彰显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更照见人性的善良和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