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于 2023-03-09 00:51
留鸟和候鸟
我的老家在山东单县，是鲁苏豫皖交界处的一个小村庄，生活节奏舒缓，鸡犬之声相闻，邻里关系融洽。
最近几次回老家，得知儿时熟悉的老人，大都已经去世。他们住过的土坯房，以及几家在二十年前因贫困外迁而留下的院落，已彻底废弃甚至坍塌，成为岁月显著的地标。在我这个候鸟的心里，多了几许沧桑和忧伤。
村里现有留鸟三百多人，另有一百五十左右的外迁候鸟。近年来，不少村民为追逐现代生活而迁徙到城市，常住人口逐年减少。外迁村民在省内定居的城市有济南、泰安等，省外有深圳、广州、杭州、包头等。山东人有闯关东的老传统，至今仍有村民盘旋在东北的黑土地上。
春节期间，许多人返乡过年。我留意到，村内有十余个省份牌照的汽车。“大年初二回娘家”，村里的车辆当天几乎换了一个遍。年轻人大都开车去看望丈母娘了，女儿女婿们把不同省区牌照的车停在娘家门口。作为现代农村生活的缩影，大年初二车辆大换位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我们村可以说是中国乡村生态的一个典型，语言便是如此。全村至少有三十个外地（外省）媳妇，南腔北调，口音很杂，很适合做方言研究。一个小村居然牵涉着大半个中国，平静的生活中激流澎湃。
当下的村子，正在追赶城市的步伐。
村民的院子里普遍栽种菜蔬、花卉和果树，鸟语花香，很有田园诗意。这在过去是不可能的：院子里养有许多马牛羊，植物不可能生存；而且在贫困时代，村民们也缺少爱美的闲情逸致。仅仅我家在八九十年代便曾经养过五头牛，但在过去的十五年，村里连一头都没有了。我儿子在广州长大，从没见到过黄牛，以后也很难见到了。生产基本上全部机械化，而传统生活气息则在现代化的冲击下摇摇欲坠。
家乡地处平原，公路纵横交错；年轻人大部分买了小汽车，老年人基本上都有电动车。在八十年代初，我家享有村里的第一块手表，第一台收音机，第一辆自行车，第一栋红砖房（取代土坯房）。而现在，我家废弃的老屋在焦虑地等待回归泥土，村里仅个别老人依然在收音机里怀旧，自行车已经消失在马路深处。只有手表，还在越来越快地为村民号脉、计时。
村民购物、买菜去镇上近在咫尺的超市，品质和价格也逐渐赶上了城市。我在1998年一块钱买五十斤西红柿的情形，早已成为虚空里的金币。村民的消费水平并不低，我在广州抽的八元一包的香烟，在村里不敢拿出来敬烟。
国家政策使老年人实现了老有所养，脸上不再挂着忧虑的神情。年轻人最关心的子女的教育，从二十年前的有学上变成了现在的有好学上。
村里有三件事最让人不安：一，收入和生活环境仍远远落后于城市；二，养老、教育、文化生活依旧贫困，赌博、酗酒等陋习急需破除；三，新农村建设正在铺开，老屋老院将被埋在农田的黄土之下，童年记忆将连根拔起。
不论怎样，城市化的潮流都是不可逆转的。如何把保持了几千年生活方式和传统文化的乡村与代表美好便捷现代生活的城市较好地结合，消除弊端，留下乡愁，是我国未来几十年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作为一只候鸟，我祈愿每次回家，都有留鸟在村口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