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菜有时令。夜雨剪春韭,和露摘黄瓜;七月食瓜,八月剥枣。当令蔬菜好吃,反季节的味儿不佳。蔬菜有地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道理人人明白,菜场里,凡是价钱贵的,摊贩都口口声声:“本地咯。”“大田咯。”本地番茄、本地落苏、本地小塘菜……“本地”专指浦东农家。本地蔬菜不仅意味着传统和优质,也意味着口味纯正。买菜老手一瞄,就知道摊主说的是不是真话。而冬天正是吃菠菜的时节。真正的天物,绝对的妙品。
菜场里,当季不当季的菜品,全挤挤挨挨地拥在摊位上,琳琅满目。白菜、大葱、卷心菜、豆角、洋葱、青椒……满眼风光,使人想起斑斓的田野。我寻找正宗的大田菠菜。
冬天,在野外大田(而不是塑料大棚内)抗寒生长的菠菜,有扎实的根,丰实的身骨,厚腴的叶,叶上有粗大清晰的脉络。毛糙的绿色带着经风经雨的深暗,令人想起老农皴裂苍老的手。白天,阳光渗透进它的每一片叶子;夜里,刺骨的寒风严厉地考验着它们。于是它们就在田野的泥里聚起营养,再转化为浅浅的糖分以与酷寒抗争,坚决不被冻坏冻垮。它们紧贴地面,躲避大风的肆虐。菜农会在它们身上撒一层薄薄的稻草,它们就感到舒坦。大田菠菜在下午暖暖的太阳下舒展叶脉,摊手摊脚,长成扁扁的星形,聚集的叶傲傲然如墨绿宝石。放进菜筐,它们一枚枚的照样坦腹舒叶,就像那位坦腹东床的潇洒名士王羲之。
它们的身价自然就贵。大田生就的菠菜,永远不会被捆扎成束;它们即使送上菜摊也要摊手摊脚地显示一种自如和自在。而被扎成一束束,用橡皮筋箍拢的,是水货菠菜,长得虚快,不经风霜,在锅里一炒即瘪,冒水。本地农人看不起水货,他们嘴一撇,哼一声:“长脚菠菜。”而长长瘦瘦、水汪汪的,则是大棚菠菜。
冬日,浦东人家八仙桌上,一砂锅滚烫的“全家福”,里面是蛋饺肉圆冬笋香菇肉皮咸肉鱼圆粉丝,揭开锅盖,朝那沸滚的汤里投一把新鲜洗净的大田菠菜,味美,无可言喻。或者菠菜炒年糕,油要多,菠菜略生带脆,糯糯的宁波年糕夹着半生的翠绿入口,滋味绝妙。
我曾经下乡,体验过收获菠菜的辛苦和寒冷。收一筐菠菜,蹲在地上,要花老半天时间。在阴冷的田野里冻得手指失去知觉。
浦东人蛮有意思,他们把去田头收获小数量的菜蔬、上档次的菜蔬,不叫采,不叫割,也不叫摘,而是叫“挑”——“挑菜”。意即拿着小巧的刀,在苍茫大地里把那些珍品挑出来。这个挑,既是动作,形象地描绘出小刀挖菜的灵巧;也含有选择挑选的意思。挑好的,中意的,喜欢的。去田野里“挑”什么呢?挑荠菜,挑马兰头,挑小塘菜,挑菠菜。草头(苜蓿)是只配“割”的。浦东农妇口里的“挑菜去”,真是太文化了。因为一千多年前的宋朝人也讲挑菜,而且挑得回肠百结,情意缠绵。请看贺铸:“……自过了烧灯后,都不见踏青挑菜。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约何时再?正春浓酒困,人闲昼永无聊赖。厌厌睡起,犹有花梢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