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精神家园

有一年初夏，在莱西参加一个评奖活动，晚饭后在酒店门前的潴河堤岸上散步。莱西是青岛市的水源大沽河途径地，凭想当然，认为潴河应该与大沽河有关，查看相关材料，方知其发源于莱西境内的窑山与小后洼村北，汇流南下，经河头店镇进入莱西市区，再经望城入大沽河。就是说，这条河的发源与大沽河无关，却是汇入大沽河的水源之一。大沽河是青岛的母亲河，而潴河是母亲河源的组成部分，这就有了颇值得深思的意思了。

在河堤上边散步边思索，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堤坝的尽头，再往前没有街灯了，黑黢黢的芦苇丛中，响着高高低低的蛙鸣。向左转过视角，前方不远有一个村庄，灯影里的白墙下，影影绰绰的有些农用车之类的杂物。正要折返回酒店，突然一曲旋律绊住了我的脚步，细细听来是一支悠扬缠绵的二胡曲。循着那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终于走到了那面白墙跟前，发现那里有一家修车铺子，二胡曲就生发于那铺子敞开的门内，里面一位老汉光着脊梁眯着眼睛，如痴如醉的摇着脑袋晃着身体，沉浸在所奏出的旋律中。他一支曲子接一支曲子地拉，中间没有间歇。他坐的杌子旁，散乱地丢着一些自行车、农用简易车轮子与零件。我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让我有所共鸣的，是他拉的曲子大都是我所熟悉的，猜测老汉的成长阅历与年龄，大致与我差不多。屋子中间一只光头灯泡将我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门外的地上。

过去多年了，老汉的影像始终盘踞在我的脑中，也曾写过一篇小文，终是没有找到其中的意义而搁置。

前不久又去莱西，这次去的是姜山镇。看过了北汽新能源莱西工厂（也叫青岛基地）、姜山湿地、清代古民居、西三都河村600年的黑丁香（又名黑檀树）、河头店镇龙泉湖社区等。最初的印象是一个新科技的现代化企业，落地于相对落后的乡间，无非是以产业带动驻地劳动力就业，增加地方税收。尽管以史超为代表的十位精干的年轻人以他们手中的经济杠杆，撬动地方多种项目改善乡村面貌——当然，做到这些事情也是相当不易的——但是我认为改变乡村面貌也好，“精准扶贫”也罢，更应该是政府的职责，至于具体的做法，地方干部似乎更有职责上的便利，而作为一个经济团体，他们的使命或者说所追求的目标，更多的体现在他们所实现的每年125亿的经济指标上，上缴的税额已经体现了价值所在。然而，随着采风的深入，我渐渐明白了这些年轻人的使命所在。

我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工厂里待过，对于冲压、焊接等工序比较了解。那时的密集型工作方式还在其次，重要的是看似有序却无序，规章制度是挂在墙上给外人看的，貌似在认真操作的工人却在加工私活。所谓私活大多是家庭所用的煤铲子、铁簸萁之类。有一个段子，下班时大家都从门卫跟前走过，偏偏就有人将没藏好的“私活”当啷一下掉出来，门卫见怪不怪幽默地说：捡起来藏好了，重新再走一遍……脏乱的场地与油腻的工装是当年特有的风景线。然而，当走进北汽新能源莱西工厂的车间，却仿佛进入了另一度空间。除了解说的小伙子之外，只看到几个工序管理者，冲压与焊接全由智能机器人在操作。那种严整规范，在设定的程序下，是人工所难以达到的速度与精准。组装工序更是一环扣一环，在路过几个职工学习与活动场地之后，便看到一辆辆成品汽车排列在检测线上了。在试驾过新下线的汽车之后，我的思索是：这个高新科技企业，在这里除了前面说的，还意味着什么？

姜山是一个老镇子了，街面的繁华是那种可以放宽一定时间跨度的。新建的灰白相间的安置房，每套两个向阳的卧室一个阳厅，宽阔的厨房与卫生间，即便简易装修一下再填入各式家具，100多平米的居住空间，与城市的商品房没有差别。而且田园环境与空气，是城市所求之不得的。我曾下过乡，知道一铺老炕对于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意味着什么，盘踞于传统民居的风俗文化，像脐带一样传输着悠远的精神血脉。楼下空地上的简易农用车，让我想起那位夏夜里光着脊梁眯着眼睛，陶醉于自己奏出二胡曲的老汉……

在西三都河村，一座灰砖青瓦白墙清代建筑群，令人产生了时空的穿越。据称建于乾嘉时期，门廊、石鼓、房脊吻兽、檐端外悬等都保存完好。突出的是砖雕，房顶、房檐、照壁等，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雕刻功底。民俗文化典籍，在砖雕图案中体现得比较浓重。譬如太极图案，阴阳转化的圆，寓意神通广大、震慑邪恶、挡住八方煞气；房脊两端的鸱吻，寓意辟除火灾等等。从两座门廊与照壁看，当年应该属于大户人家，是几代人住在一起的，从现在分割的情况看，后来已经分开居住了，只留出了一条长长的胡同，可以串起各个门户。

在街上一位老人说，大门的两边原有两只雕凿精妙的狮子，后来被人夜里偷走了。莱西民居具有典型的胶东民居风格，门前的狮子除了显示房主的地位、身份，还有辟邪纳吉的寓意。

对古建筑感慨之余，在西三都河村还见到一棵600年的黑丁香树（又名黑檀树），好大的树荫下一片和煦的春风。听说曾有人偷砍树枝，卖给做首饰的赚取高额利益而受到了法律的惩罚。所谓荫庇，含义为覆盖；庇护；保护。自然界中的“荫庇”就如大树遮挡住烈日，为树下的动植物遮风挡雨，而人类社会中的“荫庇”就像祖祖辈辈用自己的身躯（事业或产业）庇护后人。破坏树荫赚钱，无疑是在破坏祖宗的精神传承，不仅会遭天谴，还会受到人伦道德的谴责。是否可以说对大自然动植物的不尊重，就是不尊重自己的生命之源，是否可看作不孝的一种呢？

“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是指没有源头的水和没有根的树，是说凡事都有因果与来龙去脉。“姜山湿地”以前曾被称作“姜山大洼”，也就是民间所说的不长庄稼的涝洼地。有一种说法，姜山湿地是大沽河与潴河交汇而成，查阅相关资料，这一说法是不成立的，属于民间臆测。据相关专家的实地考察与历史资料考证，这个地方符合《汉书·地理志》关于奚养泽规模及位置的记载。奚养泽也写作豨养泽，是古代九州泽薮之一。当年的姜山大洼是胶东地区面积最大的低洼地带，虽经数千年的淤积与开垦，至今仍有部分地域为沼泽湿地。大洼属于五沽河与五龙河流域。五沽河源于莱阳市穴坊镇教格庄村，流经李权庄、姜山、夏格庄、店埠四镇，于即墨韩家汇村西南汇入大沽河；五龙河为胶东第一大河流，有白龙河、蚬河、清水河、墨水河、富水河五大支流，由丁字湾入海。沼泽地曾经为害，涝洼地不产粮食，不仅在以粮为纲的年代，就几千年以来农耕文化的价值观，那也是人们心头的一块伤痕。历史的轮回让今天的人们认识到湿地的意义，城乡投参与开发的两万亩湿地已经发现有植物282种，其中国家级珍稀植物7种，447种动物在此繁衍生息，有白天鹅、灰鹤、白鹭等20多种国家一二级保护动物。在湿风吹拂中，浩浩荡荡的芦苇丛是飞鸟的天堂，梅花鹿在偌大的自然环境里自由驰骋。

要掰持清楚莱西境内的各方水源与流向，是相当不容易的，不含糊地说莱西市一个水泽之乡，这一点在河头店镇的党委崔旭升书记那里得到了印证。中文系毕业的崔书记孝顺，当年已经在大城市找到工作了，可父亲一个电话他便放弃了，回到家乡扎扎实实从头做起。在他的工作范围里，就有两个大水库和多个小型水库。对于水与百姓以致与生命的渊源，他都有所研究与体会。因此对于安置库区迁移的百姓生活，未来这个地区的经济文化走向，他的心中是有一把进程标尺的。有一个细节，在龙泉社区的活动室里，一幅图片引起了我的兴趣，当听完了解说，我抑制不住眼角湿润了。那是几个孩子在青岛海边“五四广场”火炬雕塑前的留影，他们是留守儿童，与爷爷奶奶留守在家乡的土地上。他们看上去呆滞，但细看却又充满了活力，透过眼睛之窗似乎看到了他们勃勃跳动的心。每个人都有童年少年时代，而精神视野的格局将决定着一个人的境界。

在新生代的时候，这里便水草丰沛，是适合于生命生存繁殖的地方，“青岛龙”的出土就在当年的莱阳，那时莱阳莱西还没有分开；莱西东北乡的河头店镇在上古的时候应是靠海的地方，据北迁文化遗址考证，距今六千至七千年，本地出土的黑陶也有四千年的历史，都属于龙山文化。北迁遗址是东夷文明，也就是海洋文化，贝丘人生存遗址便说明了这一点。

到这里，似乎隐约理解了高科技的新能源汽车企业选址于此的意义。当参观了城乡投的办公场所和早期他们所租赁的地方之后，又听取了他们的汇报，豁然明白了以史越为代表的十个年轻人在这里干了什么。他们中九个“80后”，一个“70后”，除了实现125亿的资产总值之外，所投资的项目都与老百姓的生存状态与环境有关。一个明显的向度，就是在投资的物质条件基础上，他们还在干一件虽然能说清楚却又隐隐约约存在的事情，那就是提升乡村老百姓的生活质量。这又让我想起那位光着脊梁拉二胡的老汉——开一个修车铺子赚点钱，吃不愁穿不愁的时候，还需要精神愉悦，于是他便于夏晚沉醉于自我演奏的二胡曲中。

南墅的梨花白得纯洁而无香。唐代诗人丘为的诗句：“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左掖梨花》）。其诗的字面义为：梨花的色泽完全超过白雪，余香飘散，开始浸染衣靴。春风啊，请暂且不要停息，将花瓣儿吹向皇宫的台阶。至于梨花究竟有没有香味儿，尚且存疑，此诗的后两句意为，让皇帝通过气息，知道有梨花一样高洁品质的人才。而南墅的大片梨花确无香气，以此为拟人的意境，我认为恰好可以映照莱西城乡投公司十位年轻人的无声奉献之举：为今日乡村百姓寻找新的有支撑的且落地生根的精神家园。从他们的目光投射到了清代古建筑、600年黑丁香、姜山湿地与库区移民的龙山文化遗存，他们意识到了其中的意义所在。至于后面还有航空小镇、职业学校的建设，都会为将来的精神家园配套。梨花无香的境界在于他们的作为，没有想让“玉阶”上的人知道，从物质到精神，他们不仅是为了当下的乡村面貌，更是为了后人与未来。“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这一终极关怀的哲学命题在激励着城乡投公司年轻人的求索。霍金的多维空间理念让人们认识到从宏观到微观的视野，更高的境界让年轻人具有了无声担当的精神。

当晚我怀着对年轻后生的崇敬之情，拟了一副对联，请老崔均鸣兄就势写了一幅书法作品：城乡投日月，后生写春秋。以此为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