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老街俗称打铁的。这是门苦差事、手艺活。打铁匠以刚克柔、刚柔相济、心灵手巧打造生产生活物什。
经年,老街的铁匠铺,一般师徒相伴,鲜有单干。铁墩上小锤带大锤,声声脆响;那有节奏的敲打声,穿过老街水巷、穿透阁楼纸窗,常常与邻里之间的嬉笑声、夫妻之间的拌嘴声、顽皮孩童的追逐声、小商小贩的吆喝声相互交织,奏出老街素日生活和弦曲。
老街有句谚语:“人间只有三样苦,打铁、蒸酒、磨豆腐。” 铁匠是个技术活,更是力气活。春夏汗流浃背,秋冬五官难分,煤灰、铁屑、扬尘覆盖全身,从头到脚难找一处干净的地方。可是,再苦再累的活,总有人去做。何况,那时在老街铁木社当工人,吃国家粮、拿国家工资,许多人还十分羡慕。
人间最美的时节,生命中所有的葱茏,不是苦与累,而是在暖阳下生长。流年过往,老街昏暗路灯下,铁木社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那时,老街有三社:供销社、铁木社、缝纫社。铁匠与木匠合二为一,简称铁木社。铁木社在上街,临街为木工社,中间有个大操坪,堆放木材、烟煤、钢材。铁匠厂房靠西,厂棚三百来平方米,十余个打铁炉。铁木社红火时,工人上百,并有专门的食堂、职工宿舍。铁木社的师傅外地人多,本地人少。
铁木社北面有条木门,连着田间小路,直通学校。从田间小路走,不过中街的青石板水巷,近很多。所以,学生伢子上学、放学,都喜欢穿越铁木社。天天耳濡目染铁匠打铁,由起初的害怕,慢慢转为好奇,渐渐搞清了铁匠生产流程——大到锄头、斧头、铲子,小到菜刀、镰刀、火钳、锅铲、马钉,师傅们都是先下料,后进炉膛,再打造。
那时,炉膛的火由手拉风箱控制。徒弟大清早生火,师傅来了将若干初料放在炉子里,添煤后使劲拉风箱杆。火借风力,火苗伴随烟雾直往上冒。三五分钟时间,炉膛内的铁块就被烧得通红。这时,师傅用火钳翻转炉子里的红铁,左手夹出最红的那块放在铁墩上,右手顺上操起铁锤,并在铁墩上轻轻敲下。徒弟则迅速拿起大锤,瞅准师傅敲击点用力敲击。师徒叮叮当当,有节奏地敲打起来。师徒同心协力,两三个回合趁热打铁,大小铁器家什的毛坯子就出来了。
懂事后才知道,铁匠各有各的名号,每件铁器都会打上各自的钢印。好的铁匠师傅,打造出来的铁器品相好、轻重适度、经久耐用,买的人多。姐夫是个铁匠,字“平”,师傅姓刘。三年出师后,姐夫打造出来的铁器,刀不软刃、锄不钝角、斧不脱柄、钳不卡指,名声比师傅还大。不能怪老百姓势利,农家用铁器,不讲究人情面子,图实用。“平”字号铁器在方圆十里八乡口口相传,销路好,收入自然也不赖。
姐夫带了几个徒弟,因铁木社改制单干,后来都改了行。其中有位姓周的徒弟,意识到了铁木社的末路,他白天打铁,晚上温习功课,铁木社改制前考进了税务局。若干年后,在郴州街上无意碰到周师傅,他主动喊我,我们聊了起来。显然,周师傅对学打铁的事记忆犹新,说起我少年时在铁木社的点滴如数家珍。说我在铁屑里找废铁,换麦芽糖、爆米花吃;讲我冬天里流着鼻涕,总是蹲在火炉旁取暖;笑我偷吃铁木社食堂的馒头。“你人没锄头把高,就偷偷摸摸骑师傅的自行车满街跑……”
周师傅问我记不记得这些。我知道周师傅想说什么。人是善变的动物,人在城里待久了,许多往事在慢慢疏离、淡忘,或选择性失忆。有时,一阕清词,一首音乐,一朵格桑花,一片风中落叶,都会暗合心境。可是,有些事、有些人、有些景,一旦入眼入心,即便一瞥而过,也将永恒!
铁匠这个行当,辛苦,工艺原始,注定要被新工艺、新技术取代。所以,现在老街铁匠铺屈指可数。可是,铁匠那种心灵手巧、铁骨匠心精神,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在噪声中坐怀不乱,在烟尘中气宇轩昂,在炉火中锻造铁器、福祉于民,平凡中孕育着不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