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产生“石趣”是在见识山堡人家的石板水缸后。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季里,我从大渡河南岸的贡安山梁爬上山背后的麦笨山堡。几里远的羊肠山路上根本没有解渴的水源,干沙沙的山路上更多见到的是一种形像特别丑陋的四脚蛇,让人老想到撒哈拉大沙漠。待嗓子几欲冒烟时才走进山乡朋友的家里;顾不上揩去头上的酸汗,一头就扎在了那家的石板水缸前。那硕大如柜的青石板水缸盖一揭开,就有一股清冷沁人的凉爽气息迎面扑来;待一木瓜瓢清凉的山泉水扑灭了嗓眼里的火焰,翻山越岭的劳顿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山深处山堡惬意的生活气氛便无遮无栏地感染得人不能自己了。
青石板水缸在这山里人家是决然不可缺少的。家家户户的石水缸几乎都保持着天长日久的水满缸溢,仅此一点也可作为衡量这家人勤劳与否的佐证。如果一家人户有那么一个待自闺中的姑娘,见到有客人揭其家中石水缸而不满的,这姑娘肯定是会顷刻间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客观地说那年月山里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是缺水的。其实水源并不远,在相距一里半里路远的磨子沟谷里便是长年累月欢欢奔流的山溪。但三个堡子的人平常就靠着堡子边半坡里一处浸水塘的水生存。除了家里来了远客,需要推一磨豆花(山坡塘里的水含碱,点不出豆腐),或是天干透了塘里无水,山堡人才会下到磨子沟背水。人畜同饮一塘浸水,洗衣淘菜都在其间,山堡人也习以为常了。倒是为了防雨天雪天路滑不能出门背水,也就自然形成了做个大石水缸存水的习俗了。故这常年能保持“装水不臭,喂鱼不腐”功能的也只青石板为材料做城的水缸能胜任此责了。
开石料的山埸就在北边几里远的枷担山上。满目青山的绿茵深处,那一片刀劈斧跺般的青岩如刚硬的铁血汉子祼露于蓝天白云下,也恰如层层叠叠的“书页”紧紧地夹峙在周围的黛色山围中。山堡石匠就凭借着手中那一柄长长的钢钎和一只沉重的手锤,将一块块平整的青石板从“页岩”上分离下来,那种既苦也累的劳作演绎成了另一种动感的艺术,他们犹如在翻阅那本巨大的有关山的大书。接下来的精细加工也多是在开石埸上。石水缸扣得清丝合缝的能用上几代人而不坏,这就看匠人的手艺了,除此之外,那就是石缸壁上那三面示人的青石上所凿图案的精细多彩多姿了。常见的有“喜鹊闹梅”、“鲤鱼跃龙门”、“万字格花边”等。据说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过粮食关”时,生产队还特意做过一个长约一丈多的大石缸,不过那不是用来盛水,而是装了宝贵得如生命般的玉米;那大石缸里的粮食能装三年也不会生虫。可见青石板水缸之特异功能了。
再说山堡的石头,除了能做石水缸的青石板外,也是在枷担山口有一种“软”而白的石头,能点豆腐,就是民间所说的“岩烟”了。后来,建于几十公里外的大渡河畔的一家水泥厂作为水泥生产必不可少的原料来收购,山堡人方知那俯首皆是的山中“岩烟”乃叫石膏。那一年,我们几个男女“知青”背石膏下山卖给水泥厂也争了不少工分。
一次和大队长说起山里石头的故事,他拍拍我的肩膀,不无得意地告诉我,五十年代,自治州办展览,有一人合围的水晶石柱,通体透光,用汽车拉着在州府大街上游展,以显示大山深处矿蕴藏的丰富,那块人高的水晶石就是他和几个山堡人从枷担山最远的山上人背肩扛弄下山去的。
上个世纪后期,几乎是所有山堡人都在“一夜之间”暴富起来。因为分地到户的山里人有了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找副业。最先发现的是离家门口并不远的山里发现了金矿。那金矿是长在山肚子里的,打洞进去,浅者几十米,深者百多米,便可开出一种坚硬的“马牙石”,即使用肉眼也能看到夹藏于“马牙石”中的点点闪烁的金粒,我曾在一户人家看到一块碗大的“马牙石”用手工使铁扦捣碎,再使木瓜瓢一淘,便得了一克“岩金”,可见含金量之惊人。因此更多的山堡新一代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至今他们的富裕也和当年“挖金”分不开。
离开山堡多年了,有关山里石头的故事一直深藏于脑里,却没有行之于笔端。我知道那是因为石所深蕴的内涵令浅薄的我一时不能探知,故不敢冒然行文。及至去年我到康巴高原深处的新龙拉日玛草原采访,看到那独具民族特色的石板藏寨,全用青石板盖顶的房屋,以及那精美得让人赞叹不已的石板藏文经刻,石刻佛像,我自然而然便联想到了大渡河畔山堡里的青石水缸等等同属于自然界赐予的原初生活工具。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呢,那青石所展示的民间工艺以及生活中所溶入的本朴内涵,都于无声处昭示着石之生命与人类生存的合谐深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