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论做什么,身旁总有萨如拉目光的追随。一旦定睛与她对视,她反而不好意思了,撩起破裙子遮脸,只露出眼睛热烈地望你。她的嘴,一定在破裙子里大笑着。
萨如拉是我堂妹格日勒的孩子,只五六岁。虽然萨如拉学着大人的腔调厉声喝狗,以砖头勇敢地砍别家觅食的猪,敏捷地翻墙摘豆角,但你看她时,她还是要羞涩。她还不知道为自己家里的一贫如洗而难堪。她腿杆上久不洗濯而形成的黑渍、那件颜色褪到无以名之程度的裙子,都没有使她感到不妥。当我用眼光抓她时,萨如拉先“哦”地尖叫一下,惊慌而幸福,然后两脚蹬地,弯腰架臂,准备跑。
有一次,我对着架上的豆角秧假装自语说:“萨如拉老是跑,肉都是竖丝,蘸酱油肯定好吃。”我的声音不大,但已被蹲在外屋洗小手绢的萨如拉听到了,警惕地直腰观察左右,然后偷着把酱油瓶藏起来了。她也许真的认为我将把她按到锅里,填满水,煮了吃肉。
在胡四台村,我由于是城里人而被亲友们认为是有钱人,他们谦卑地谈吐,唯恐说错什么话,这使我难过,感到对不起他们。
孩子却不是这样,他们照样得意洋洋。你给他糖么?给吧。孩子们在品咂糖果的甜蜜时,心里只有快活,而不是别人的恩典。孩子们聪明,知道世间之乐乃与生俱来,何须谦卑?
萨如拉爱洗小手绢,这一点已引起众人的议论。她一有空就用肥皂洗那个带小鸭子图案的手绢,扯在手上飞跑一圈,已干了,然后塞到鼻子下面,嗅阳光与肥皂的气味。她一洗手绢,就要唱歌。其嗓子之嘹亮为整个家族所首肯。在我们的八度之上,她仍能唱两个八度,从容婉转,像鸟儿在云层里翻飞:弥漫着白雾的鄂托克西边,牵连着我心中的愿望,真想和他见上一面啊……这是一天午睡时,萨如拉在窗下所唱。我静静地听,间或还有清水撩拨的声音,她又洗手绢了。
我坐起来往外看,见到她母亲格日勒对着我笑,大手大脚的,衣服后背让汗打透了。我们来到之后,亲友们轮流杀羊请客。我这个堂妹也随着大拨人马,找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拣一块骨头啃着吃。她没有羊,请不起我们,惭愧着,仿佛对不起我媳妇送她的鲜艳裙子。但是,当她发现我注意并赞赏小萨如拉的所作所为时,就非常高兴,如同送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萨如拉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如果条件允许,我很想把她送到北京的朋友赵世民身边,让他给她请一位像沈湘那样的老师教歌唱,也许会培养出下一位玛丽亚·卡拉斯或迪丽拜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