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年是一场大戏,以春节为界,分前半场、后半场,前半场主打吃喝,后半场主打玩乐。
年味是从一碗腊八粥里冒出来的,逐日浓郁,陆续采购、储备年货,也零星吃着,皆是平时垂涎的好饭菜,仿佛是戏的热场,内心攒着劲期盼的,则是那顿丰盛的年夜饭,那才是高潮。
当年,论吃喝,肉是最奢侈的美味,要想大快朵颐,唯有过年。
我小时候,腊月二十六杀猪,生产队的场院成了屠宰场,几乎全村的人都涌来看杀猪,等分肉,人们的欢笑声,如同戏里的紧锣密鼓、管弦齐奏。分到的猪肉肥多瘦少,就会喜不自禁,若是瘦肉多,则要和分肉的理论,希望换点肥的。肥肉可以耗油,猪油储备起来,香喷喷的日子会长久些。而瘦肉只能吃一顿少一顿。至今,我母亲还保留着爱吃肥肉的习惯,我劝她说吃肥肉对身体不好,她总是那句话,不肥不香。
炖肉是重头戏。炖肉用大锅,烧劈柴,满锅的方块肉,从中午炖到傍晚,或从下午炖到天黑。炖好的肉除了当天吃,主要留待除夕享用。即使现在生活好了,乡人们疏远了肉,但除夕吃炖肉的习俗仍保留着。这不仅是解馋,更是一种仪式。吃不了的炖肉装了碗,留待正月慢慢享用,每天热一碗,自家吃也好,待客也好,都是一道主菜。亲戚来了,即便再寒酸的人家,有了这碗肉,待客也有了底气。
如今猪肉不稀奇了,但在故乡,家家还保留着割年肉的习惯,这是最基本的年货。每次我把各种年货送回家,哪怕都是山珍海味,母亲仍会惯性地问,有肉吗?
除夕吃年饭、初一拜年、正月扭秧歌,是年的三部曲。进入正月就是“秧歌季”,标志着大戏进入后半场。腊月里忙活吃喝,现在大戏换场,玩乐成为主题。
每个村庄,都会有几个秧歌迷,他们主动出头操办,村里出锣鼓,花钱请唢呐,“秧歌角”不必愁,都是自学成才。一场秧歌就操持起来了。这等好消息不用广播,瞬间传出十几里、几十里,人们聚到一起,围成一个场子,鼓乐齐鸣,秧歌就扭起来了。看秧歌的人挤人、头挨头,落在后面的,得搬着板凳去,不然只能看后脑勺了。
“秧歌角”跟唱戏一样,一种是旦角,一种是生角。旦角也叫“拉花的”,穿上花衣,戴上头饰,脸上涂了粉,腮上抹了红,左手端着纸灯笼,右手耍着花扇子,随着唢呐的节奏扭动,却稳稳地如大家闺秀。生角也叫“跳丑的”,装扮简单,只在头上裹个白毛巾,涂了红脸蛋,腰里系上长围巾,把围巾两头抓在手里,或是一手拿扇,一手抖手绢,围着“拉花的”前后左右蹦跶,十足的滑稽。“拉花的”与“跳丑的”,一庄一谐,妙趣横生。秧歌队还有一个领头的,叫做“领场的”,穿着戏里浪荡公子才穿的长袍,头戴秀才帽,扭在秧歌队最前面,他快,队伍就快,他慢,队伍就慢,还兼职维持场内秩序。
若是唢呐给力,一场秧歌要扭几十分钟,然后,“秧歌角”停下来,绕场步行一圈,叫“走场”,也算休息。“走场”期间,是锣鼓手大显神通的时候,咚咚咚,锵锵锵,“秧歌角”不自觉地就踩着锣鼓点颠起来。若是唢呐不给力,吹不了几分钟就停下,扭秧歌的还没过瘾呢,就会埋怨,观众更是埋怨,这是什么破喇叭呀。
扭秧歌有一点是唱戏比不了的,那就是场内与场外的互动,“秧歌角”扭不动了,一转身就成了观众;观众看着心痒了,就跳进场子扭,摇身一变就成了“秧歌角”。
夜间的秧歌最好看,“拉花的”手里的灯笼点亮,场上形成一圈喜庆的灯火,若能从天上往下看,仿佛地上长出了一个红太阳。乡村的日子,就是这么红红火火。
一般大戏都冗长拖沓,乡村的年亦如此,有的过完元宵节就收心了,有的要放纵到正月二十五“填仓”,更有甚者,一直欢乐到二月二“龙抬头”,年味才炊烟般散尽,大戏也就收场了。
只是如今,乡村逐渐被城市同质化,民间遗失了好多有趣的事。年味的淡,仿佛暗合了戏曲的不景气,年这场大戏,被掐头去尾,只剩下一场简洁的折子戏了,短到只有年前年后那三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