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才化不久,我带女儿看梅花,看到老高了。
老高戴着棉帽,露出一绺硬发,裹着一条棉袄,腰间扎着一条布带,夹着一把铁锹,头顶着个铁锅。我说你这是干啥呢?他说去挖笋。
挖笋你顶铁锅干啥?
挖个洞,找点干枝,扫些竹叶,挖个冬笋土里金,剥笋衣,汲清泉,林子边煨熟了,鲜甜鲜甜的。他舔了一下舌头。
我看向女儿:去不?
女儿面有难色,摇头。我对老高说:注意安全,明年我跟你一起。
老高摇摇头,不语,径直走了。
走到转弯处,他回头说:对风大嚼。
没有吃成。晚上我就在故纸堆上找吃的,果然《山家清供》里记有吃法,并且取名叫“傍林鲜”,他还有议论:“大凡笋贵甘鲜,不当与肉为友。今俗庖多杂以肉,不思才有小人,便坏君子。”说肉是小人,竹是君子,用肉煮笋类似于焚琴煮鹤。
竹子的用处多。王徽之到哪里住下,便令人植竹,说“不可一日无此君”。竹林七贤住在竹林,在林子里啸,可以锻炼肺活量。苏东坡爱竹,说“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郑板桥爱画。竹子做的乐器,如笛子、箫,声音都清越。李渔说:“至鲜至美之物,蔬食中第一品。”看竹、用竹、画竹、吃竹,吃竹要下一格,但吃竹显然比吃肉要胜一筹。他们吃的当然不仅仅是笋子,还有竹子的韵味。就像竹子其实并不惊艳,但竹影好看。看影子与看竹子,一个是现实一个精神,品之高下立判。
在林边扫叶煮笋,其实是精神和姿态。
扬州有个名园叫“个园”,有一届主人叫黄至筠,他喜欢吃黄山的“黄泥拱笋”,并且是刚挖出来的。他懒得去深山,也没时间去,怎么办呢?就发明了一种移动火炉。着挑夫挑红泥小火炉一副,在深山中挖出鲜笋,汲清泉一壶,生炉,旋剥旋煮,挑起来疾走,直奔扬州而来。到了,笋子正香着。
据说味道和《山家清供》里记载的一样,我是不大信的。扬州到黄山不近,竹子炖太久就老了,不鲜了。杨贵妃的“妃子笑”荔枝,是用千里马加急的,黄老板这个炉子,似乎不大适合快马。我没看到风雅,当然谈不上精神了,这是任性。
我们坐在农家乐便钓鱼,钓上来让老板烹了,觉得自己近古人了,其实不然。这不是风雅,也不是精神,这是休闲。
老高是一个画家、诗人、音乐家,但老高更是个爱生活的人。他每年都会去挖笋吃,这身打扮还是第一次。想想也是,穿得衣冠齐楚的去挖笋,仪式感不强,并且因为爱惜羽毛,可能不大容易投入。他邀请我很多次了,每次我都各有原因,这次他没邀我,下次估计也碰不上了。一个人的活动范围,其实是由自己的想法决定的。
吃傍林鲜是一种亲近自然的姿态,是一种安静的、有我的姿态。很多人都失去自我了,有几个人会放下手中事,去吃一碗其实估计也不咋的的傍林鲜呢?
曹植《与吴质书》:“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意思是说,从杀猪家门口走过时,大嚼几口也是必要的,虽然吃不到肉,好歹让人感觉很爽。我不打算在风口大嚼。据说夏初的笋子也好,我好歹邀请老高一回,去吃傍林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