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蓄势待发的绿

午后的阳光
发表于 2022-11-21 15:28

当我知道荠菜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地米”时,我的内心着实感动了一下。似乎看见了荠菜,以一粒米的方式钻出地表,在山坡、沟渠、路口,蔓延成一片一片绿的样子。

家乡人叫荠菜的时候,喜欢在荠菜前面再加一个荠字,“荠荠菜”。这个叫法虽然没有“地米”隐含的书卷气,但悠长的土腔中却透着一种亲切。像一个背着背篼的人远远地喊一个扛着锄头的人,这一喊像是把泥土唤醒了,春天的草都跟在荠菜身后茂盛起来。今年的春天虽然是个逆行的春天,但荠菜还是顽强地绿了。那绿,让人想起向死而生、蓄势待发。

那天阳光明媚,午饭后,母亲进了储物间。她从储物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塑料袋和两把小铲子,对我说:“走,咱们去后头坡地里挖荠荠菜去。”母亲的提议正好暗合了我心中的愿望,同时也让我心里有了愧疚。许多次我总是一厢情愿地,用我以为最孝顺的方式取悦着母亲。每一次都觉得自己所做的,都是母亲心里期盼的。岂不知我对母亲的孝敬,只流于美好的形式。其实母亲在春天里,最向往的就是晒着太阳,让女儿陪着去山坡上挖一回荠菜。尤其是在这个特殊的春天里,生命越过了寒冬、生活恢复了常态,母亲心中的宽慰更需要像植物的叶子一样,在春风里好好舒展一回。

走出屋子,母亲看我脚上还穿着高跟鞋,又转身回到屋里,给我拿出一双黑布鞋。我换上鞋子,便和母亲一起出了院门,向着母亲所说的后头坡地里走去。后头坡地也和荠菜一样,同样有着一个美好的名字——金家坡。我和母亲并肩走在黄土路上,道路两边的枯草中,时不时有一撮绿,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待我蹲下身去却发现,其实那绿并不是荠菜,而是野麦青或者水蒿和野苜蓿。而母亲却不急不躁,她一直漫不经心地领着我往前走着,仿佛坡头上的哪块地里有荠菜她早已了如指掌。

我紧跟在母亲的身后来到一面向阳的山坡上,母亲这才停下脚步笑着对我说:“这块地里全是荠荠菜,挖回去放在冰箱里够你吃几天哩。”我抬眼望过去,一片退耕还林后的荒地,被一片刚刚盖过地皮的麦田和一片正在返青的冬油菜包围在中间。绿油油的荠菜这里一撮、那里一堆儿,像是打在春天灰色衣衫上漂亮的绿补丁,又像是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阳光下笑嘻嘻地望着我。记忆里母亲做的凉拌荠菜的香,一下子使我口舌生津。我的心和胃全都被眼前嫩闪闪的荠菜掏空了。

我欢快地蹲下身去,把铲子伸进泥土,一撮鲜绿的荠菜全部被我挖了出来。我抖掉它根部潮湿的黑土,轻轻地把它捧在手心里,像捧着春天的心脏。它特有的那种带着泥土味的香,一下子就扑进了我的鼻孔。我看了一眼正在低头挖荠菜的母亲,忍不住偷偷地掐了一片荠菜的叶子,放进嘴里。一种涩涩的苦味儿,一如细小的线团萦绕在了我的口腔里,这是一棵荠菜没有被烹饪之前最原始的味道。其实这种涩涩的苦味并不是我记忆里那种萦绕在口齿舌尖上,让人无法忘怀的香。来自于荠菜的大野之香,都是母亲用心烹调出来的。

我脑海里映现出陆游的《食荠》:“小著盐醯助滋味,微加姜桂发精神。风炉歙钵穷家活,妙诀何曾肯授人。”母亲烹饪荠菜的时候不懂得什么是秘方,她更不知道一棵在大地上土生土长的植物,还会被一个叫陆游的人写进诗里。她无意识地用她朴素的心性,亲近着大地上的植物,植物也同样以它的真诚,回报着母亲朴素的信念。

山坡上,风从我和母亲的发丝上跑过,又从我和母亲的衣襟上跑过来。几只麻雀在崖畔的椿树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又飞到同样光着枝干的酸枣树上。我和母亲有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有时我们不说话,就听着风说、阳光说、麻雀说。田野里除了鸟声、风声,其他一切都静悄悄的,却似有一种看不见的气象,在天地间蓬勃地生发着。一会儿,两只袋子便被荠菜装满了。

回到母亲家,我开始择菜。母亲则从橱柜里取出干辣椒、花椒粒、蒜头。等我把荠菜洗净、码放整齐,母亲也把一锅水烧开了。母亲把淘洗干净的荠菜一股脑儿倒进冒着热气的锅里,那些荠菜欢快地在沸水中手拉着手,扑腾着翻滚起来。立时,发自荠菜最本真的香,在厨房里飘得到处都是。

两分钟后,母亲快速把荠菜从锅里捞出来。在竹箩里沥干水分后盛在盘子里,给荠菜撒上辣椒丝、花椒粒、蒜泥,然后母亲端起锅里冒着青烟的菜籽油,一下子泼在荠菜上。荠菜像是欢快地回应着母亲,“滋啦”一声,辣椒的辣、花椒的麻、蒜泥的香,全都通过滚烫的油融入了荠菜的叶子。我把装着荠菜的碟子放上餐桌,整个胃又一次被一碟子香喷喷的荠菜给掏空了。

当我把春天的第一筷子荠菜放进嘴里,萦绕在我口齿舌尖上的香,已不单纯是荠菜的香,它是母亲用心烹饪出来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