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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飞满天

上善若水
发表于 2022-10-10 08:57

窗外又是一个天色灰蒙的早晨,一只不知名的小鸟,仍在窗外的柳树上高一声低一声吟叫,腔调凄切而惊慌,似来自我的梦境。今天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早起,然后潦草地洗漱和吃早点,接着企图精神抖擞地投入一天的忙碌。我慵懒在床上,无所谓现在已是黑夜后的白天,只管侧耳聆听淅淅沥沥的雨声侵窗而入,想像着一阵又一阵的雨丝怎样扑湿城市的楼厦,扑湿街上所有陌生的身影,想像着他们的步履暴露了自己的茫然和急促……这些播撒着寒意的雨丝,无休无止地从天而降,仿佛一遍遍来自上苍的暗示与嘱咐。

密密匝匝的雨丝常会引我回望。在雨的尽头,或者比雨的尽头更远的地方,有一座村庄一定湿淋淋地蛰伏在静穆的山脚下,屋顶挨着屋顶,多少年都没有挪一下窝。那是生育我的故乡。每回推开耳边的嘈杂理一理心绪,我便能想到,那里应该长留着我一行行泥泞的足迹,长留着我童蒙初开的瘦弱身影和对穷困惊恐无奈的眼神。记得很多次放牛的时候,春天的草地一片葱绿,灰蒙蒙的天色却使我倍感孤独,四顾茫然。这时我会对低头吃草的老牛说出心里话,说自己住的房间墙壁如何破旧,家里穷得几个月都不吃一次肉;说父母起早摸黑的身影越来越瘦,甚至父亲还经常咳嗽;说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长大后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个地方……牛的身躯替我遮挡了斜扑过来的纷纷雨丝,它正刷刷刷地啃着青草,那样专心致志一丝不苟,不知是否将我的话全听进去?它的身躯是那样庞大,那时在我的眼里,它绝对是个可以信赖并且善解人意的长辈。

春天的雨好像没有什么脾气,往往下得不紧不慢,散漫无序,像一次次心不在焉的敷衍,丝毫没有夏雨的蓄势喷发和酣畅淋漓。这样的雨往往会打乱你的心机,让你丝丝缕缕的思绪找不到透光的出口。还是我童年的时候,在一个春雨绵绵的黄昏,我因犯错不敢回家,眼看着天越来越黑,雨越下越密,小小的身影却始终在村前的田野徘徊无主,不知所措,而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的呼唤声却迟迟没有响起,村门就像一张喑哑的大口。后来当我在城市里进退失据的时候,茫然无语的时候,这个捆绑记忆的场景,曾不止一次在我的脑海里出现,不知它注定要印证什么。或者,上天让我从小就演练不知所措的时刻,是要告诉我,这样的时刻将摊上我一辈子。

现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一条美舍河,它蜿蜒几十里,然后笔直从我安家的小区旁流过。无数个飘雨的黄昏,我不顾春寒料峭,曾经踽踽独行于河畔,默默地聚散心事。这样的一条河大概存在几千年了吧?它在那里等待了几千年,是否也在等待我的到来?看着它的波涛汹涌着互相追赶着,我不明白它为何天天如此兴奋?小时候我曾有过一次溺水的经历,从此母亲忌讳我靠近任何水湄,多年如一日以一个母亲的力量,杜绝滔滔白水对我动机不良的诱惑。后来的事我想不到,她当然也想不到,我居然飘洋过海,安身于一座海滨城市;她更加想不到,从许多年前开始,我居然与一条河流互为邻居,引为知音,一次又一次对它诉说一个外乡人在城市里的困惑和窘境。太多下雨的黄昏,在万家灯火之外,在城市的一块空旷的僻静地,远远看去,有时只剩下一条河和一个徘徊的身影。如果母亲知道了那个身影便是她的儿子,不知她会焦急成什么模样。

一年之计在于春,确实,我进入城市以后,来自立春的压迫一年比一年残酷和深重。房价涨了,物价涨了,年龄也涨了,我在城市里活得越来越焦急,恨不得三头六臂法力无边。多少个春雨敲窗的夜晚,我心神不宁对雨无语。当年我吃着故乡的稻谷长大,每年还两度让父亲变卖稻谷缴学费,我却一门心思要离开那块土地,离开那里的每一个坎坷,离开那里的衣衫破旧和粗菜淡饭。现在想想,难道我当年的选择是一道判断失误的错题?也只有那个叫故乡的地方,才能宽容我这种背叛。或许正是这样,那个在潇潇雨声里引我回望的村口,才会使我的眼角在不知不觉中噙满泪水。

我有一个外表安静的朋友生长在南宁,然后他撒手去了广州和上海,最后心血来潮定居在海口。这个萍飘四方的人曾感慨南宁大而无当,不容易给人故乡的感觉,所以他说自己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我相信他的话,然后暗暗窃喜并为自己庆幸:我比他多了一份雨中怀想故乡的慰藉——那个鸡鸣犬吠的小山村,在黄昏细雨中,有袅袅炊烟迎风升起,忽而摇向东忽而摇向西,惊飞屋顶一群叽叽喳喳的雨燕。那是一幅多么温暖的图景,那也是我在城市的喧嚣浮躁中,偶尔静下心来,便能一眼看到的皈依心灵之地,在那里总能窥见自己的心魂。

现在,又下雨了。倚着铺天盖地的雨丝,一阵又一阵的风将清明吹近,有许多年久日深的面孔不时浮现在我眼前,他们眼神忧郁,我等待不到他们脸庞绽开笑纹。他们都是我逝去多年的亲人,他们的蓦然回首令我恍惚,令我的思念和惆怅在心底暗流成河。我的这些曾经艰辛困顿的亲人,在人世的另一头,换了一个地方,不知是否过得吃穿不愁?

日子越往后,纷纭的往事在我眼前幻现得越清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觉自己越活越有宿命的感觉,这种感觉如影随形,想躲都躲不开。每年细雨纷飞的清明时节,在村后的山坡上,在每座春草萋萋的先人坟头,在焚烧纸钱的熠熠火光中,我都会一遍又一遍,默默沉思自己的来路和去处,沉思自己永远也参悟不透的原罪和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