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新寨潘家塆,必须经过一个大门,这个大门,没有门框,没有门板,没有门槛,门的两边各有四根高低相应对称的柱子,柱子中间有四根横枋通过榫卯构造,把两边的柱子连了起来,上面盖着瓦,这就是新寨潘家塆大门。
走进大门,正面看到的是用青石板砌成的很大的土地公,据大人说土地公保佑着整个潘家塆,因而是整个潘家塆的土地公。过了大门,沿着一条不规则的石块拼成的小街走,就看见沿街两边的木格窗户飘出淡淡的炊烟,饭菜的清香、烤酒的醇香、煮猪潲合着柴草的混合味道,一股脑儿地直往鼻子里钻。沿街各家传出的说话声、孩子的哭声或者笑声,还有锅碗瓢盆的叮当声跌宕起伏。
小街中央,三栋木楼紧紧挨着,木楼前有条长长的回廊。在春夏秋时节,每到早饭或午饭的时候,大门里的大人孩子们喜欢端着大海碗的饭,夹着满满的菜,一路飘着香到回廊,相互交换着菜吃。那时没有肉,都是些时令瓜果和野菜,然而经大门里的母亲们精心焙炒,倒也香喷扑鼻,足以让我们垂涎欲滴。
阿婆球是回廊的常客,早饭后阿婆球腰里捆着打草鞋的绳套,面前放着打草鞋的马凳,一边打草鞋,一边大声讲笑话,很多时候,笑话都没开始讲,自己先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把眼泪都挤出来了。阿婆球笑,大伙儿也跟着傻笑,等笑够了,阿婆球猛拍脑门:“诶,刚才想讲哪样呢?”于是大伙儿又轰地笑开了。阿婆球打草鞋前,先把稻草捶得软软的,这样打出来的草鞋柔软不割脚。她打的草鞋都是自己一家人穿,哪家讨她打,她也帮打,谢她,她说是在聊天的工夫打的,闲着也是闲着。
人群里只有姑兰没有咧开嘴巴哈哈大笑,在大家笑得最响的时候,她顶多露出两三颗门牙,浅浅地笑一下,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何不喜欢笑。姑兰的千层底布鞋纳得很精致,她做的布鞋针脚疏密有度,轻重得当,鞋底鞋面全部做完,白棉布的鞋底还是纯白的。她出嫁的时候,我们到她闺房里陪哭嫁,看到她做的黑灯草绒鞋面的千层底布鞋,堆了满满一箱子。姑娘们悄悄说,她做了这么多鞋,是准备送给意中人的。然而她娘却把她嫁给了一个并不认识的人。有一天,天刚透亮,小街传出撕心裂肺的号哭,大门里人们眼睛湿湿地传递着这样一个消息——姑兰上吊了。
姑兰在人间最后停靠点是大门。按我们乡下习俗,老人过世后,孝子给老人洗好澡穿戴整齐,就头朝里脚朝外平放在堂屋里间床板上,用一床大红花朵被面盖住。黑黑的空棺材就停放在大门的一侧。一直要到落柩那天,选好时辰才把死人放进大门棺材里。棺材头的上面,点着一盏灯,灯草微弱灯光,闪着昏黄幽暗的光。在灯盏旁边,放着一钵米饭,米饭的中间放一个煎得焦黄的荷包蛋,两根筷子笔直插在蛋的两边。这样使大门阴森恐怖瘆人。姑兰她太年轻了,自然享受不到老人的待遇,她的棺木是临时请木匠在大门里做的,最后在大门被人抬走葬在乱葬岗。
我的太婆、太细、太明、太山等老人,都是从大门抬出去的。我太婆去的时候我六七岁,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却怎么也想不起太婆的模样了,但依然记得太婆唤我小名时细细柔柔的声音。太细是孤寡老人,每逢赶乡场的时候,他都要去赶乡场,不为别的,就为看乡场的热闹,然后买一个米粑粑充饥,再买两杯瓜子倒进上衣口袋里。一路走一路嗑。太山儿孙满堂,但他闲不住,每天上山放牛,傍晚赶牛回家时还要扛一捆柴回家,自然舍不得时间去赶乡场,更不舍得5分钱买一个米粑粑吃,不会买瓜子嗑了。太明年过七旬,在潘家塆里说话办事掷地有声说一不二。他看不惯太细每场必去,也看不惯太山的劳碌命。自然太细太山也看不惯太明的做派。也是的,每人各有各的活法。潘家塆的每个老人,都有一个曲折动听的故事。每个老人的一生,就是一段潘家塆的历史。
随着时光的流逝,端饭到回廊吃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姑秀、姑玉、姑坤、姑满、大姐、梅姐,一个个都出嫁了,走出了潘家塆的大门。当时我挤在送亲的人群里感伤地想:人怎么要出嫁呢,大家热热闹闹一辈子生活在大门里多好呀。
说着就到了我出嫁的日子。阵阵鞭炮声中,忽而高亢急促,忽而深情婉转的唢呐声,漫上屋顶,盈满闺房,深深浸透在每一个毛孔,流到人的心里,勾起人无限愁绪。
出门的良辰到了,按习俗叔叔把我从闺房里背出来,隔壁的阿婆槐姜给我撑起了红油伞,阿婆点燃了两把用红纸捆的干竹子火把,婶娘拿着两把铜壶,铜壶里装有米酒,一路走一路洒,阿婆金莲拿着花米,先朝家撒三把,再朝外撒三把,就到了潘家塆的大门,和潘家塆所有出嫁的姑娘一样,背到大门口要缓缓转三圈,然后才放下来停住,这时候来迎亲的关亲客,因为怕脸上抹锅底灰,早都把嫁妆抬得没了影,只留下接新娘、伴娘的几个姑娘,和放鞭炮的关亲客,还有两个唢呐匠使劲地鼓着腮帮吹着唢呐。这时潘家塆的阿婆阿嫂们,巧舌如簧开心地拿着几个姑娘开心:“你们不去接伴娘,我们姑娘就不走。”“把你们的杉木刺(杉木刺指鞭炮)放几挂来。”这时候,伴娘们躲在家里。两个姑娘赶紧回家找伴娘。等接得伴娘出来,姑娘脸上被抹得黑乎乎的,只见那两只骨碌碌转动的眼睛,还有笑时露出的那一口雪白的牙齿。
当大家说笑着闹作一团的时候,我眼睛的余角无意间瞥见,母亲挤在一群笑脸如花的人群里,偷偷抹着眼泪。那一瞬间,我的心都裂成六瓣,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怅然若失的愁绪涌上心头,从此,出了这个大门,我还是那个因为母亲把我头发剪短了,而伤心哭鼻子的那个女孩吗?还是那个翘起上嘴唇生着闷气跟随在母亲身后去打猪菜的女孩吗?还会有像父母一样的人疼吗?以前回到这个家,那是回自己的家,今天出了这个门,就是回娘家了。自己的家和娘家那是两个概念的家了。
如今我在自己的小家里,过着简简单单的生活。然而当我一次又一次忆起大门里的生活的时候,我竟已是中年。和故乡一样,潘家塆大门里的岁月,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它们百折千回,剪不断,理还乱,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