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后,我家乡地处偏僻,依然保留着缠小脚的陋习。民间女子从四五岁就开始缠小脚,直至成年,它通过人为的强力,野蛮地造成女子两脚跖骨脱位或骨折并将之折压在脚掌底,再用缠脚布一层层裹紧,被缠足的女性行走艰难且疼痛非凡,称之“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到了抗战时期,镇上就仅存十来个小脚女人了,人们望着她们用脚跟走路,走不快,走不稳的背影,感叹道:“天作孽,遭罪哟!”这其中,最命苦的人当数张刘氏了。
张刘氏本名刘凤英,十一岁就到张家当了童养媳,整天待在婆家做家务,成年后嫁给老大鹤筹。鹤筹眉清目秀,瘦削的个头,虽体质较弱,也能当家立世忙生意。张家祖上从丹徒迁徙而来,据说与康熙年间宰相张玉书还是同祖同宗。张家卖布,几代一直租赁镇上大户人家沿街商铺,是个规规矩矩生意人,虽几次搬门面,却老主顾不断。鹤筹背把算盘走天下,“双手盲打”一招鲜。他虽生性胆怯,却也好义乐施,谁家商号账轧不平,有请必到,挑灯夜战在所不惜,故人缘特好。小两口婚后相敬如宾,生下一儿两女,丈夫在外忙生意,张刘氏操持家务,孝敬公婆,日子倒还过得去。
天有不测之风云,灾难接连降落,砸碎了张家的梦。
一日,鹤筹半夜起身赶去扬州城进布料,回程途中,大叫一声瘫倒在地,半身动弹不得。众人七嘴八舌说是中了邪气,张刘氏忙买供品,赶去南街都天庙求神保佑,又请一队香火班子来家做场驱魔赶鬼。可怜鹤筹疼得在床上打滚,呼天叫地,只能叫幼童踩身止痛。中医郎中诊治,说是辛劳过度,诱发坐骨神经坏死,只能内服外敷草药休养。卧床三载,鹤筹面如苍纸,右腿肌肉萎缩,等能起身行走,已是残废。
伺候生意家务张刘氏一人担当,她常不顾小脚,背着包袱头子,啃着干粮,领着儿女去二十里外的邻镇赶集卖布,挣口吃饭的钱。亲朋家邻常劝她歇歇,她摇摇头,“做事不能烂塌塌,捆起来受得住打!”张刘氏大字不识一个,却省吃俭用供儿女读书,教育他们,“门前放根讨饭棍,亲朋好友不上门”,一定要识字做大事。谁知八岁儿子银成放学回家途中,上戏台玩耍,被人推下,五脏六腑重伤,不久身亡。晴天霹雳一声响,这次人祸彻底击垮了张刘氏,从此脸上难现笑容,再伤心的事也只是眼圈发红。
雄鸡一唱天下白。当老家人们欢快地唱起“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歌时,张刘氏的大女儿玲花高小毕业,出落得越发水灵,两只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不仅漂亮聪慧,且一手钢笔字胜过众人。她的地下党员老师已成为区委书记。镇上成立文工团,排练歌剧《白毛女》,她扮演的喜儿轰动西山十三集。作为区公所的文书,上级准备培养她入党,参加南下工作队。次年春,张刘氏得知女儿已换上军装,随渡江大军南下丹阳集中,为解放接收大上海做准备,她连夜雇独轮车直奔六十里外的真州趴蜡庙,又哭又闹,硬把玲花抢回家要招赘上门女婿传宗接代续香火。事隔多年,还有人为玲花沦惋惜。
岁至某年八月初七酉时,张家里里外外一片忙碌,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接生婆兴冲冲地跑出卧室报喜:“恭喜恭喜,大头儿子!”天黑得不见五指,微弱的灯笼影中,张刘氏正在沿街敲门散发红糖糯米粥。夜半时分,张氏祖坟莹匡里,人影晃动,火苗闪烁,一个小脚女人正在跪拜四方。
是的,这位婴儿就是我,这位小脚女人就是我的奶奶。打从记事起,印象中的奶奶小个小脸小脚,一身斜襟皂衣,从早到晚忙不停。我刚五岁,家里就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学着奶奶把生山芋放进大土灶里烤,时间不长,就用锅铲去里面寻找山芋,连着草木灰一起倒下地,当我捧着半生不熟的山芋躲在邻居房外偷吃时,只见家里厨房浓烟滚滚,闪耀着火光,失火啦!街上到处都是敲锣敲盆的响声,人们提桶端盆打水扑火。无奈火借风势,很快就烧上屋顶,紧急关头,后面粮库救火龙来了,帆布管放进池塘,七八个壮汉脚踩救火龙轮盘,水喷上屋顶,大火慢慢地熄了。我先是觉得好玩看热闹,后知闯祸失了火,害怕起来,任凭众人怎么喊我,不敢应答,望着破损的后窗,望着屋顶怪兽般的黑洞,望着黑黑的天空,我坐在屋后邻居家的石板上无声地哭泣,慢慢地睡着了。朦胧中,身体暖和起来,还有刺眼的光亮,是奶奶手提灯笼找到了我。她身上衣裳湿得还滴着水,正给我盖裹着外衣,噙着泪花,粗糙得像锉刀似的手掌摸着我的脸庞:“乖乖不怕了!外边冷,回家睡吧!”
在那物质贫乏的年代里,奶奶不足一米五的身高,被沧桑岁月又压得更矮了,又慢慢地驼了背。奶奶夏穿粗麻冬穿棉,一年到头穿自己缝制的斜襟衣服,却用染色的十六磅细棉布送去裁缝店给我做成学生装,好风风光光上学校。我不知奶奶哪来的充沛精力,倔强地庇护着全家九口人的冷暖,承担着繁重的家务,她每天半夜三更就起身在煤油灯下做针线忙缝补,天亮引煤炉煮早饭,一日复一日。常常想起奶奶带我去农田拾麦穗拔麦根,麦穗晒干磨面做饼吃,麦根晒干当柴火;想起奶奶带我去扒地下残瓦碎砖,卖给公路站修路,所得的钱买衣服穿;想起奶奶带我刮猪屎,倒进粪坑换菜吃;想起奶奶带我去坝头汰被子床单,晒干了睡觉时还闻到那特有的肥皂味……落泪已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