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滚和他娘,他哥哥,住在村子东头的土坡上。
从右数,羊滚家排第二。土坯垒起来的三间矮平房,黄泥墙上挂着葫芦瓢、镰刀、布袋之类的物件儿。屋檐被炊烟熏得黑乎乎。房顶上竖着个歪歪扭扭的破粮仓。
羊滚的娘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太太,盘传统发髻,一年四季穿着黑衣裳,打了蓝色或灰色补丁。她整天忙碌,清扫和整理,可不管怎么折腾,家里还是一团乱。
羊滚的哥哥长得像落秧的茄子,又被阳光晒得有些脱水,蔫巴巴。他不大爱说话,即便说话,声音也低低的,怕吓着人一样。
羊滚虽然也丑,但到底比他哥哥舒展些,性格也活泼开朗,实际上是太活泼开朗,整日里嘻嘻哈哈,没个大人样儿。羊滚不姓羊,也不姓杨,他姓苏。由于一直给队里放羊,日夜和羊在一起,人们便给他起个外号,羊滚。天长日久,把他的本名都给忘记了。
羊滚喜欢唱戏。他一赶着羊上了山,就扯开嗓子。唱《朝阳沟》里拴保和银环的这段:“翻过一架山走过一道洼。这块地种的是什么庄稼?这块地种的是谷子……”也唱《天仙配》里董永和七仙女的黄梅调:“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他唱男声又唱女声,有板有眼,惟妙惟肖。他总是站在高处,面对他的那群羊,连绵的群山及各种草木与鸟雀,展开喉咙,就像面对成千上万个热情观众。唱到激动处,还要来个小生亮相,或翘个青衣的兰花指。他的那些羊观众最为配合,吃几口草,抬头看看他,咩咩咩叫几声,像是在叫好,又像是在跟他学。
羊滚虽然天天这样唱,却不能唱来他的银环,也不能唱来他的七仙女。尽管他的娘求东家托西家,然而以他的家境和个人条件,没人给他说媒,更没人给他哥哥说媒。他和哥哥就一直打光棍儿。可怜他的娘,直到离世,也没体验到当婆婆是什么滋味儿。
土地承包到户,队上的羊都卖掉了,羊滚也就再没羊可放。他从没种过地,此时,不得不跟哥哥从头学。不知是哪个环节出的问题,他家的庄稼总也长不好,稀稀落落,籽粒不饱满,收成自然也不高。这样一来,生活状况就更糟糕。然而羊滚从不把这个放在心上,还是一如既往地欢欢喜喜,热情高涨地唱戏。
要说羊滚一点愁不发,也太夸张。他不愁别的,就愁娶不上媳妇。如果哪回你看见他和某个大娘,或是婶子,或是嫂子正正经经地说话,那肯定是在求人给说媒。可听的人都只是笑着打哈哈,没一个肯真正帮他的。虽然他会唱戏解闷儿,可这又不能解饥解渴,更不能当衣裳穿,哪个姑娘肯嫁?
羊滚即将满四十岁那年,碰上干旱,水浇地里的庄稼可以从机井里抽水浇灌,旱地里的庄稼就遭了殃,原本嫩生生的叶子,被毒花花的太阳晒得打了蔫儿,眼看就要枯死。二根嫂对羊滚说,只要他帮着把南坡地里的花生秧子浇活,就把她二大娘家的老闺女说给他当媳妇。羊滚顿时喜上眉梢,忙不迭地去干活。
羊滚挑着水桶,水桶里放了个葫芦瓢,往南坡而去。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右胳膊扶着扁担,左胳膊大幅度前后甩动,身子左右摇晃,两个水桶也左右摇晃,铁质桶梁和铁质扁担勾相互摩擦,吱扭吱扭响,葫芦瓢碰撞着桶壁,咣当咣当响。就在这样的交响乐声里,羊滚扯开了嗓子:“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挑水来你浇园……”比往日的音调更加欢快,仿佛他的七仙女就要飘飘荡荡下凡来,和他共老。
南坡根下有一口水塘,雨水充足时满当当,像脉脉含情的眼。如今碰到干旱,用的人又多,就只剩下一个塘底儿。羊滚用葫芦瓢舀水,装满两个桶,挑起来,沿羊肠路爬上坡,到地里,再一瓢瓢舀出来,洒到花生秧子底下。他一边干活,一边戏不离口,像个壮年小伙子。
羊滚花了一天时间,把花生浇完了。他乐颠颠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跑到二根嫂家,叫二根嫂带他去相亲。二根嫂说,一地花生秧子换一个媳妇,哪有这么便宜的?把挨着花生秧子的山药秧子也浇浇。羊滚一听,也对。便又挑了水桶,去浇山药。
老放奶奶看不下去了,她倒腾着三寸脚挪到羊滚跟前,说,二根家的是哄你呢,她二大娘家只有三个小子,哪里来的老闺女?快别白忙活了。羊滚却听不进去,就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舍不得松开。
羊滚又花了一天时间,浇完了山药。然而就在那天傍晚,天上突然长了云彩,半夜下了一场透雨。第二天,所有的庄稼都返了青,打起精神。等羊滚又来找二根嫂,二根嫂嘻嘻哈哈笑着,非说苗子是雨水浇活的,和他没关系,说媳妇的事,也就不能算数。
羊滚丢了救命稻草,失落了几天,不久也就又恢复原状。虽然恢复原状,到底还是有了差别,唱戏时总是突然就停下来,像想起什么重要事,声调也不如以前响亮。他竟然有了白头发,一天老似一天。
羊滚是在五十七岁去世的,他哥哥比他早去世三年,他们两个到底都没能成家。他们家的香火断了。
羊滚家的房子被邻居拆除,盖上青堂瓦舍的现代化新房,连一点儿羊滚家的影子也没有了。然而,如果你仔细些,能在新房后面的土坡上,看见几个杂草和荆棘丛生的黄土堆,那是羊滚,还有他家人的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