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是个养鱼的老板。我们都这样称呼他。可他却不以为然,以为他远远够不上“老板”的格,是个地道的养鱼人。其实在时下,称老板,还有别一层意思,便是对对方的客气和尊重,不全是以钱来计量的。刘宏是有正式工作的,还是一个集体渔场的场长。和大多数企业一样,国有的集体的总难以搞好,渔场年年亏损,只好租赁给私人经营了,“场长"虽还保留,却只是一个名份了。那时他还不到五十岁。他不能就这么闲着。但做什么呢?别无他长,还是夏天买西瓜——拣熟的来。他绕着石塘湖转悠,在冬日的一个傍晚,他的目光落在黄叶村一块闲田上。这块闲田位置极好,周边的风景亦好,紧挨着石塘湖,远远就能听到拍岸的涛声,很悦耳。这里芦密滩多,水鸟汇集,十分僻静。这是刘宏喜欢的环境。他的心为之一动。他相信缘份。他没有犹豫,租下这片闲田,总计一百四十亩,租期二十三年。他用挖土机挖了三口大塘,鱼就这样养起来了。养鱼他内行,做得很顺手,一年下来,收入不是很高,但日子过得颇为丰裕。
我与刘宏相识也是因为鱼缘。他的一位亲戚是我的好友,介绍我们到黄叶村垂钓。刘宏看到来了一帮人,皱起眉头,一点也不热情。我很奇怪。一般来说,养鱼的老板大都乐于有人垂钓,因为除了鱼价高于市场之外,刚出水的鱼要打秤得多,很划算的事。这里面的商机,刘宏不会不知道的。那又为什么呢?渐渐地熟了,我才弄清原因。他不喜欢来人垂钓,一是因为垂钓难免脱钩跑鱼,这对鱼有极大的伤害,甚至死亡,这让他心疼;其二,也是他最不忍看到的,一大帮人垂钓,在塘边转来转去,伤了草,伤了埂,还乱扔香烟盒、塑料袋,常常是钓者去矣,留下的却是一片狼藉。这两点都最易伤害塘气。“塘气”是什么?刘宏说,是和谐之气,天地之气;是塘的根,塘的魂,不能被破坏的。他说,他喜欢鱼塘是安安静静的,干干静静的。我第一次听到有“塘气”这样的说法。这些话虽有些玄乎,但仔细想想,似也有些道理。原来他心里装着的,是一个集聚着天地灵气的塘。
我尊重刘宏的想法。但我又极喜在这里垂钓,因为这里太野性了,极对我的口味。我和刘宏约定,一人来或最多两人来,文明地钓,文静地钓。对于垂钓我以为是件大有趣味的事,所以几十年来,一直乐此不疲。行走于乡野,立定于塘边,拂氤氲之水气,嗅蒿草之清香,就足以让人心神怡然了;况且接下来,看浮漂或上或下,心为之一紧一张;提竿,拉鱼,遛鱼,那简直就是激动人心了,其刺激其快悦,难以言表。人生赏心乐事颇多,然其品为上者,我以为莫过如此。在刘宏这里,不仅能尽享垂钓至乐,赏景亦为别一番收获。石塘湖有几万亩水面,颇有点烟波浩渺的味道。远处,大龙山一抹;湖东,螺蛳岛一点;风动浪白时,远山岛影上下浮沉,恍如仙境。站在塘埂上,看湖色变幻,白鸥击水,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故而有时却忘了垂钓,而醉意于山水了。
我喜欢听刘宏聊鱼。养鱼不是喂喂料子那么简单。鱼也是有灵性的,你善待它,它便回报你。他不无自豪地说:“我的鱼比别人的鱼好看,白;好吃,嫩;有淡淡的甜味。”“为什么呢?”我问。“因为我用的水与别人的水不一样啊,是活水。”他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给鱼换水,抽去塘中死水,灌进湖中活水。这自然要增加成本,但水新鲜了,鱼便活跃了,长得也就更欢了。水是鱼之本。石塘湖边多野草,刘宏常雇人砍伐,散覆于塘中。他说,吃草的鱼比全吃饲料的鱼,要鲜嫩得多。
刘宏虽是个地道的养鱼人,但却是个极富生活情趣的人。养鱼是个辛苦的差事,但却看不出他的忙碌,每次见到他,总是一副悠闲的样子。刘宏很讲究,穿着总是清清爽爽的,腰身挺得板板直直的,俨然一副“干部”的派头。烟酒茶他都喜欢,但最嗜茶。无论什么季节,他面前总是放着一杯泡开的绿茶。他喜欢用玻璃杯泡茶,看茶叶在杯中静静地竖起,绽开,很优雅;而茶叶呢,总是绿得和新茶一样。刘宏说,他是徽州人,徽州人的雅好,就是喝茶,无钱买肉,也要借钱买茶。虽然他到安庆已有多年,但他只喝徽州茶叶。为此,他另买了一个冰箱,专储茶叶,为的是一年四季都能喝到徽州新茶。他的房子面塘而建,房前搭着一个很大的凉棚。闲暇之时,他就坐在凉棚下喝茶,看景;茶喝饱了,精气足了,就到塘边走走,看看。刘宏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他所喜的生活方式,却是闲适的,甚至是优雅的。
刘宏有个好老婆。与刘宏一样,亦是极有生活情趣的人。不一样者,刘宏是闲适的,含蓄的;而他太太却是张扬的,奔放的。她是个家庭主妇,但又全然不像个家庭主妇。她基本不问鱼塘的事,洗衣烧饭,下午打牌。她经常身着令人一诧的艳丽服装,但细一端详,却又颇为得体。她还常戴一顶大宽边的白帽,在菜地里走来走去,宛如一只飞动的糊蝶。我笑说:很像冬妮娅!她似乎没听懂,但知道我在赞美她,很骄傲地一扭头,说,好看吧?
当然,她最拿手的是做地道的徽州菜。她还擅长腌制猪腿。在她家库房的梁上,挂着一排腊猪腿。我问,这肉夏天不脂(这是安庆方言,意思是腊肉变黄变涩了。但“脂”字怎么写,询问了几位地方文史专家,均曰不知。只好以脂代之。望知者有以教我)?当然不会了!我们徽州人腌的,不脂的。我家里还有三年的猪腿呢。她说这话时,眉毛一扬一扬的,很是自豪的样子。接着她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腌制猪腿的方法。徽州人腌猪腿是件大事,一般要腌四猪八腿,全用后腿;腌制时,不似我们这里用缸,而是用特制的木匣子,实际上就是做一个猪腿的模子,将擦干净的猪腿恰好地放在里面,一匣一腿。其中有两点最为重要,一是骨头不下,肉不剖开,保持完整;二是一般要四十天,才能腌透,才能出匣,才晒日头。只有这样,才能腌出又红又透、腊香浓郁、且能长期储存的猪腿。
老板娘说得眉飞色舞,兴致勃勃。刘宏呢,在一旁眯眯地笑,不紧不慢地喝茶,一脸满足的样子。这图景,像一幅特写,印在我脑子里,很深,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