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娃的全名叫达娃拉姆。“达娃”是月亮的意思,“拉姆”是仙女的意思,连起来就是月亮仙女。虽说小达娃和仙女沾不上边,但月亮还是像的,一轮满月般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盘,圆圆的身体,圆圆的胳膊和腿……圆圆的一切都浸透在清澈的光芒中,像月亮一样的皎洁。这种光芒细微地散发,由内而外,穿透骨骼,穿透血液、皮肤,穿透包裹着她的重重衣物。最近,还穿透了某某牌猪饲料口袋——是她游戏中的一件斗篷。
这件斗篷,让她看起来确实有些不一样。孩子们都跑到宿舍院子里来玩,这里总是很安静。忽然,有小孩幽然一句:“娘子——我来了——”,达娃随之翩然而至,饲料口袋的两端被拴在她的脖子上,尾部被风吹得高高地扬起,伴随着她呼哧呼哧地跑动哗哗作响,身体却像气球一样轻盈。
与她同时出现的,还有两个小姑娘。他们几个,成天在院子里跑进跑出,总是在玩追来追去的游戏,看上去挺无聊的。有时会打打杀杀,有时是将矿泉水瓶灌满了互相袭击,有时会挤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低声密谋,看样子像是在商量拯救宇宙之类的大事。在她们的身后,还总粘着一个“跟屁虫”,不离不弃的——那是一个吸着鼻涕的小男孩,在几个姐姐面前,他显得弱小、笨拙不堪,一副需要被人照顾的样子。
这个小男孩是达娃的弟弟,两岁多。每次都看到达娃拉姆,总觉得她很太繁忙了:自己在忙着玩儿的同时,又要忙着照顾这个小跟班。走不动了,姐姐就得把弟弟抱起来。说是抱,其实是拖在地上走,衣服坨成一坨,堆到胸口上,肚脐还有背全部亮在外面,弟弟倒也不反抗,一副任由宰割的样子。除了弟弟,还有一个姐姐呢,应该是上初中的年纪,大约因为学业太重,所以不常见。达娃是牛的同学,刚上小学一年级,对她来说,学业才刚刚起步,离高考还远着呢,一切都还来得及。所以,大人嘛,养家糊口,弟弟帮着照看一下也是正常的。
达娃的爸爸是个敦厚的中年男子,在我家门口开了个面馆。上次,开完家长会后,被老师留下来训话。在娇小的老师面前,埋着头,搓着手,窘迫得无地自容,其认真听话的程度绝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刚入学的新生。比起爸爸,达娃拉姆的表现就老练多了,在教室门口探着一颗头,竖着耳朵偷听老师与父亲的谈话。看起来倒是一副心不在蔫的样子,内心呢?肯定是煎熬的,毕竟是小孩子嘛,一不小心就被眼睛出卖了,眼珠子一刻不停地滴溜溜直转。就目前爸爸这个生气的样子,回家之后的那顿暴风骤雨是少不了的了。
刚出教室,爸爸的狂风就向达娃拉姆呼啸而来了。爸爸黑着脸,语气低沉而严厉,小达娃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我们远远看见了,也躲开,两人头顶乌云密布,惨淡得觉得生活就要过不下去了。面对爸爸的喋喋不休,小达娃一声不吭。瞬间,那些繁华的、喧闹的、快乐的、悲伤的,统统都在远离,整个世界只剩下爸爸和达娃了,回家的路因此而变得漫长而遥远。
结果,一回家,暴风骤雨搁浅了。达娃爸爸一看生意来了,忙系上围裙了,又变回了那个常年躲在灶台后面,在烟雾缭绕中为别人煮面的那个乐呵呵的爸爸。相较而言,他更擅长煮面。他家的面条,外面包裹着油亮,好吃又不腻,根根劲道不粘糊。清汤的、红汤的,以及一些下面的小菜,满足各种刁钻古怪的口味,还加料十足,味道也都刚刚好。最重要的是童叟无欺,我派牛同志一个人去吃了面,抹着嘴回来,小肚子胀得圆鼓鼓的,还说:叔叔不要钱。加上老板本人一脸和气,所以小面馆人来人往的,倒是被他经营得有声有色的,可是为什么一面对自己的孩子就……
与爸爸比起来,达娃拉姆教育弟弟,绝没有半点含糊,一脸的义正严辞。弟弟就在爸爸眼皮子底下玩儿呢,手上拿着一袋刚开封的干脆面,眼见着撒了一地,撒了就撒了呗,弟弟也不哭闹,毫不犹豫地从地上胡抓一把,就往嘴里塞。这一幕,爸爸没看到,在煮面呢。姐姐却看到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二话不说,直接“啪啪”两巴掌落在弟弟手上,干脆又利落。弟弟正想哭,警告就来了:“掉到地上,有耙耙,吃了肚子痛。”弟弟好像听懂了,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呆呆地站一会儿,就又把手伸向那堆面节了。
夏天快要来的时候,城里的小姑娘们都迫不及待地套上了小裙子,满大街都是姑娘们好看的身影,有层层堆纱的篷篷裙,有剪裁合身的薄尼裙,也有样式简洁的纯棉裙。达娃也是,把自己胖胖的身体塞在一条布裙子里,老远见了我们就在打招呼,心情别提有多好了。她站定,有意无意地提提裙摆,其实我们早就注意到了——胖胖的达娃也是适合穿裙子的啊,裙子能够带给她的是另一种轻盈:比如奔跑、跳跃、旋转,就像我童年深处的一个下午,天空湛蓝,阳光晴好,风吹过来,身体在空气中洞开,世界畅通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