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刘修悌右手没有食指,那食指哪儿去了?被他自己剁掉了。二哥为什么要剁掉右手食指?为了逃避抓壮丁。
从记事那天起,我感到最恐怖的事,莫过于乡保长带着人半夜破门抓壮丁。
国民党政府开始抓壮丁时还讲“五丁抽二”“三丁抽一”“独子不抽丁”,可当解放战争形势对国民党军越来越不利,他们需要的炮灰越来越多时,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的男人,凡是他们能抓住的,见一个抓一个。那时每隔几天,乡保长就带着保丁,半夜三更将屋子团团围住,有的保丁上前“咚咚咚”踹门,有的保丁高声吼叫,“别让跑了!别让跑了!”有时还“啪啪啪”地朝天放枪,弄得鸡飞狗叫。抓住了的,一绳子捆起,押到县上;没有被抓住的,下次再接着抓。而被抓的壮丁,活着回来的很少。
那时我们家人丁兴旺,家里又没什么靠山,无疑就成了“抓壮丁”的重点户。几个哥哥中,刘修孝、刘修义早已被抓走,剩下的几个哥哥为了不被抓壮丁,有的躲进了万源的深山,有的跑到了开县的码头扛麻包,二哥刘修悌则躲进了离家十来里远的一个山洞中。
总在山洞里藏着也不是办法,地里的活干不了,还得家里送水送饭。如果有坏心眼的人为了得赏钱向乡保长“点水”,乡保长带着保丁堵住洞口,很可能被逮个正着——我们那一带因被人“点水”而被抓走的壮丁可不止一个两个。
或许是二哥在山洞里躲烦了,那天清晨,他早早地回了家。
二哥一到家,就与二伯娘(二哥母亲)在堂屋里嘀嘀咕咕,二哥说什么,我一句都没有听清,只听见二伯娘边摇头边说“要不得!要不得!”见二伯娘摇头,二哥就又对着二伯娘嘀嘀咕咕,似乎是在说服二伯娘,直到二伯娘不再摇头。他们商量的是什么事,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
太阳快要下山了,二伯娘黑沉着脸对着磨房的门,向我努了努嘴,说,“你去看看二哥在做什么?”
磨房是专供磨面的一间屋子,在正房和右厢房拐角的地方。
我怀着好奇,偷偷溜到磨房的门口,伸头往里一看,只见磨盘上放了一个菜墩,一把菜刀,还有一卷洗干净的碎布,地上放了一个撮箕,里面装着草木灰;二哥正右手握成拳头,将食指伸在菜墩上,左手拿菜刀在食指上比来比去,比了几下,突然挥起刀向食指剁了下去!随着一声“妈呀!”的惨叫,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二哥的右手食指飞下了菜墩,飞出了磨盘,落到了地上,血如从我玩的竹水枪里喷出的水一样,从食指的断裂处“哧哧哧”往外射!磨盘上、二哥的衣服上,眨眼间都是血!二哥扔掉菜刀,用左手一把捂住右手掌,弯腰蹲到地上!
二伯娘显然早知道二哥要干什么,听到二哥“妈呀”一声,飞一样冲进磨房,用早就准备好的那卷碎布帮助二哥捂伤口。那怎么捂得住?情急中,二伯娘将二哥的右手一下杵进撮箕里的草木灰中,半撮箕草木灰很快被血浸透!
“使劲把右手捏住!我去喊幺姑爷来!”见二哥伤口的血止不住,二伯娘对二哥吼了一声,迈开一对尖尖小脚颠颠朝屋子旁边的山包上跑,我也跟在二伯娘的身后奔出了磨房!
“幺姑爷!快来哟!刘修悌把手指拇砍掉了!”幺姑爷叫杨织民,是当地唯一的医生,家离得近,听到二伯娘的喊声,如同后面有人拿根大棍棒追赶着一样,跑步而来。
二哥还是蹲在地上,正用左手捏住右手的手腕,脸如死灰,微微眯着眼睛,快要昏死过去。
幺姑爷不愧是医生,见过大世面,他跑进磨房,打开药箱,拿出一条布带,在二哥的右胳膊上缠了几圏,帮助止血。见二哥伤口的血流得缓慢了些,又把二哥扶起来,搀进堂屋,让他躺在一把竹凉椅上,再用温开水慢慢将二哥沾着草木灰的右手擦洗干净,又将断指处敷上他调制的一些药膏,裹上纱布,还让二哥吞服了一大把药丸子。
“我的那指头呢?”在幺姑爷处置伤口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二哥都咬着牙巴骨没讲一句话,当血止住,把药丸吞了,二哥说的竟是这么一句话。
二哥从死亡线上捡回了一条命,没关心自己的未来,没有对救治他的幺姑爷表示感谢,而是关心那已经离他而去的右手食指!
“没管它,是不是还在磨房的地上?”二伯娘说。
家里喂着猫和鸡,馋嘴巴猫儿会不会闻着血腥把那失去了生命的指头当一块肉嚼了?到处找食的鸡会不会把那节指头当成一条虫给啄了?
“还在,还在。”二伯娘举着桐油灯盏到磨房,很快就回来了,将一只小碗递到二哥面前,碗里放着二哥的右手食指。
那个指头皮肤是黄的,与手掌断离处的肉是黑的,比筷子粗不了多少的指骨也乌黑乌黑。那节脱离了生命的指头显得要多丑陋有多丑陋,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它在地上躺了五六个小时,没有被猫嚼鸡啄,真乃万幸。
二哥两眼定定地瞪着碗里的那节指头,没再说一句话,两行泪水却无声地倏倏滚落,把胸前的衣服打湿两大片!
这节指头是从二哥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辈子二哥永远失去了它。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一根指头都无力保护,二哥似乎要用泪水对自己的无能给予无情的谴责。
“先用酒精泡泡,再用石灰渍上。”幺姑爷知道二哥要保存这节指头的心愿,给小碗里倒了一点酒精,然后又在碗里放了两把石灰,将指头埋进石灰中。幺姑爷整整守了一夜,天大亮了,等二哥躺在凉椅上发出了均匀的鼾声,才吃了二伯娘给他做的一碗鸡蛋挂面,背着药箱离去。
当二哥将自己右手的食指一刀剁掉后,他就从一个身体健全的人变成了一个身体有残疾的人,因为右手没了食指,不能再扣动步枪的扳机,二哥从此再没钻山洞躲抓壮丁。
二哥由此大病了一场,好长一段时间,他那脸都蜡黄蜡黄,而且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再胖起来,一直就那么干瘦干瘦,脸小得只剩三根指头那么一溜溜宽。我敢肯定,这与二哥剁掉右手食指,失血过多有关。据说二哥将那节被剁掉的指头一直保存着,直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还端出那个装着他右手食指的小碗,端详了好半天。
那是1948年的冬天,我满了4岁,其他的事没有记住,唯有二哥剁掉指头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一辈子都无法褪去的印痕。他右手的伤口一直在我的眼前哧哧喷血,那像蜡一样黄的断指一直在眼前闪动。好多个晚上,我都恶梦不断,甚至梦见二哥剁掉的不是他自己的右手食指,而是把菜刀对着我的手,呼一下剁了下来,吓得我大吼大叫,从梦中惊醒,身上大汗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