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妹是中街上邓裁缝的满女,长得清秀可人,尤其是那甜甜的笑,谁见了都会喜欢。她家的水田在我屋门边,因此,我经常能够见到她。
每次来田边做事,九妹总要先来我家坐坐,跟我聊上几句。其实,九妹比我大七八岁,按道理,我应该叫她九姐。只是叫习惯了,也懒得改口了。那时候,我不太懂事,总是感到很疑惑,为什么九妹每次到我家里玩耍,街上的几个伢子就担着水桶,在我屋门口走来走去呢?他们甚至还吹着口哨,头发用井水抹得湿湿的,见到我们时,还故意潇洒地把头发一甩,头发上的水珠,就像得到命令似的向我们袭来。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们就扭着屁股,用手指敲着洋铁皮水桶,水桶发出铛铛铛清脆的声音,一直响到井边。
难道他们家里的水缸很大吗?不然,哪里装得下这么多水呢?我在出神地想着,眼睛的余光却看到九妹望着那些伢子,甜甜地笑着。那笑声中,既包含着羞涩,又透露出喜悦。这时,我就会对她说,你笑得这样甜,干脆叫九甜算了。她调皮地说,还不如叫甜酒,又香又甜,还不要钱。这个家伙,我如果是个男人,迟早会把她收了。
等到九妹在田里忙碌,那些担水的伢子,便坐在我屋门前,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九妹。我说,你们在看什么呢?他们说,没看什么,担水累了,在你这里歇歇脚。九妹在田里时而弓着身子,一条辫子落在耳边。时而放开嗓子唱几句,歌声在田间上空弥漫开来。此时的歌声,又像是兴奋剂,注入了担水伢子的心里。他们笑着,摇晃着身体,就像挑着的水桶在晃动。
一阵风吹过,地上的纸屑飘进了水桶里。那些伢子哪里顾得上弄脏的水呢?他们依然把目光洒在九妹身上。我不知道九妹能否感觉到,这骄阳般的目光,久久地在她身上炙烤。
这样的场景,经常在我屋门边出现。我却没有想到,它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后来,我从刘婶口中得知,九妹竟然被人拐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惊讶,一个二十多岁的妹子,怎么会被别人拐走呢?我绝对不相信。前段时间,九妹还在我屋前的田里劳作呢。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谈论此事,我想不相信都很难了。于是,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很担心九妹。
最明显的变化是,屋门前那些铁桶所发出的铛铛声音也少了,似乎那些伢子家的水缸一夜之间变小了。田里也没有九妹的身影和歌声了,这让我很不习惯。
一天晚上,邓裁缝突然来到我家里,他和我父亲是多年的老友。我还以为是父亲要为我们做新衣服呢。那晚上,他和我父亲坐在灶屋里,边喝酒边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趴在窗户边。
邓裁缝说,老弟啊,老兄我心里苦呢,九妹是被那个没良心的肖伢子骗走了呢。那个肖伢子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有个老娘瘫在床上,需要人服侍。而且,肖伢子还比她大十几岁嘞。当时,我不准九妹去,九妹硬要去,还说如果不准她跟肖伢子在一起,她就要死在我面前。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对着她吼,你要是敢出这个家门,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要回来了,就当我没生过你。你说,我家九妹这样乖态的妹子,到那样一个家庭去,她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说罢,邓裁缝眼里闪出了泪水。我内心一动,泪水也无声地掉下来。父亲见状,赶紧拍了拍他肩膀,说道,老兄啊,你也莫难过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你要保重身体嘞。你妹子很勇敢,也很善良,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邓裁缝心里极其苦闷,一碗酒就醉了。那天晚上,醉得不省人事,后来,就睡在我家凉床上,呼喊着九妹的名字。喊得我心里酸酸的,躲在床上悄悄地流泪。
后来,听说九妹盖了新房,买了小车,还在市里开了一家餐馆。肖伢子对她很好,他们还生了两个乖态的妹子,那甜甜的笑容像极了九妹。
邓裁缝脾气太倔,十年都没有让九妹进过家门,任谁劝说都不管用。九妹每来一次,就要哭一次,有一回竟然在我家里哭晕了过去。
又过了几年,邓裁缝得了重病,九妹闻讯赶来。弥留之际,九妹跪在床前,拉着邓裁缝的手,泣不成声。邓裁缝伸出干枯的手,艰难地抹掉九妹脸上的泪水。九妹顺势伏在邓裁缝身上。这时,邓裁缝终于笑了起来,脸上布满了泪水。